西征隨筆 卷六

○詹事雨 華亭沈文?。ㄜ酰?，字繹堂，壬辰探花，官詹事府。盾事貌不逾中人，有古大臣風(fēng)，官?zèng)r清貧，或至不能舉火而食。客常滿，故鄉(xiāng)戚友求益而來者，踵相接，文恪定令其得所而去。詩宗錢、劉，書法在趙承旨、董文敏之間，與人接談，委婉風(fēng)流，而見義必為，遇事無所撓屈。先帝時(shí)，數(shù)月不雨，先帝觸暑步禱，以亢旱為憂，下詔求直言。九卿無能仰慰圣心者，文恪暨吾鄉(xiāng)項(xiàng)侍郎（景襄）進(jìn)曰：“烏喇為窮荒寒苦之所，徙至其地，百無一生。乞降明旨，永止烏喇流人，則上感天和，三日必雨?！毕鹊墼唬骸澳鼙Ｖ?？”文恪曰：“可保?！毕鹊墼唬骸叭缢裕詹挥?，將奈何？”項(xiàng)稍退入班后，文恪曰：“三日不雨，臣愿受妄言之責(zé)。”九卿皆錯(cuò)愕，先帝亦為色動(dòng)，遂有罪人免流烏喇之旨，祈雨之壇盡撤之，且命沈某第三日至午門候雨。至期，文恪至午門外，植立烈日中，先帝御乾清門升座，曰：“沈某言：‘今日必雨’，朕端坐俟之?！标疥饺粘?，人咸為文恪危，日既晡，先帝未午膳，有愛文恪者勸文恪免冠謝過，請(qǐng)上還宮，不過削籍耳，若至暮恐圣怒不測(cè)矣。文恪不答，至未刻，忽有片云從東來，風(fēng)雷交作，驟雨盈尺，先帝大喜謂左右曰：“此詹事雨也?！闭傥你∪?，深勞之，賜食而出。朝野之人指為仁者之雨，相聚感嘆有泣下者。項(xiàng)同時(shí)進(jìn)言，而為德不卒，功名之念重耳，有愧于文恪多矣。項(xiàng)字眉山，壬辰進(jìn)士，乙未殿試，由庶吉士歷官兵部侍郎。其尊人與僧眉山善，夫人將產(chǎn)之夕，尊人見僧入室，即誕少司馬，訪之，則僧于是刻坐化矣，因以眉山字之。少司馬與叔讀書家塾中，嘗問叔，我可至何官？叔戲曰：“可拜相?！鄙偎抉R笑曰：“不能也，我位必八座，壽止五十四。”十月初八日，武闈監(jiān)試將，登輿入闈，復(fù)入室趺坐曰：“吾將逝矣。”延醫(yī)視之，脈已絕，于幾上得詩，字畫端楷，詩云：三十年前得意時(shí)，而今不道鬢如絲。一生衾影原無愧，曾學(xué)三賢凜四知。五月二十一日。○再來人

釋道二氏，有所謂再來人者，吾儒無是說也，然實(shí)有是理，常見其事。吾夫子夢(mèng)奠兩楹，曳杖而歌，非再來人而能若是乎？陽明先生為高僧轉(zhuǎn)世，有六十年前王守仁之說，自附程朱門庭者從而謗毀之，非也。蔣探花超，字虎臣，金壇人，不樂仕進(jìn)，自言前身峨眉之老僧也，后竟歿于峨眉山伏虎寺，化去之時(shí)，神明了然。劉考功體仁，字公<甬弋>，穎州人?？网P陽，一日同友人蘇茂游過龍興寺，訪老衲，留連竟日始別。蘇歸寓，夢(mèng)劉來笑吟詩云：六十年來一夢(mèng)醒，飄然四大御風(fēng)輕。與君昨日龍興寺，猶是拖泥帶水行。覺而異之，忽聞剝啄聲，則劉仆人至，云劉已坐脫矣。嚴(yán)少宗伯我斯，字存庵，歸安人。為諸生時(shí)，勇于酒，以城門已扃，醉臥石橋上，夜半見一老人高巾行衣，坐橋欄桿上，有鬼呼之曰：“土地接張果老去?！崩先嗽唬骸皣?yán)狀元在此，恐有邪魔相犯，須謹(jǐn)視之，張果老來第可于城門一接耳?！币騿枏埞闲蜗袢绾危碓唬骸捌そ澈蓳?dān)而至者是也?！眹?yán)酒已醒，假寐以，須臾，皮匠果至。嚴(yán)牽其衣懇其度脫，皮匠始猶諱之，繼而揭桶蓋曰：“子欲仙，可入此。”嚴(yán)視桶中，則茫茫巨海也，不敢舉足，皮匠笑曰：“子但可享人間紅塵福耳。”推嚴(yán)仆地，嚴(yán)起已失皮匠所在。將歿前，夢(mèng)至一山僧舍，見坐主房師及諸同年皆僧服，嚴(yán)訝之，諸公曰：“寧忘卻此地耶？”問山名，僧云崧山，嚴(yán)忽悟曾曬鞋于階，視之尚未燥，遂寤，不數(shù)日而歿。歿時(shí)作偈云：誤落人間七十年，今朝重返舊林泉。崧山道侶來相訪，笑指黃花白鶴前。家方伯楫，字悔齋，病篤，夢(mèng)老僧授以詩一首：日落云黃老樹根，山中應(yīng)已閉柴門。老僧待久不歸去，卻在□□□□村。其中空四字，方伯夢(mèng)中以筆填之曰碧桃紅杏，既寤為人言之。而歿后有某郭外經(jīng)行，忽見山水之勝迪異人世，縱步探幽。石洞中一虎在焉，諦視則方伯也，已髡頂披緇，儼然一苦行僧矣。素與方伯善，駭問之，方伯曰：“為碧桃紅杏四字，公案未得明白耳?！蹦丑@顧間，惟荒煙蔓草而已。先叔祖氵風(fēng)，字魏美，崇禎己卯舉人。明亡隱居寶ㄈ山上，高風(fēng)苦節(jié)，人所難堪。魏僖為撰《高士傳》。一日視日景曰：“可矣?！泵炔B具紙筆，書五言詩十句，詩曰：大化無停軌，道術(shù)久殊轍。住世守頑形，問途猶未徹。至人本神運(yùn)，可會(huì)不可說。冰泮水還清，云開月方潔。一旦破樊籠，逍遙從此別。投筆就寢而逝。先叔祖母錢夫人亦能詩，先卒。彌留時(shí)，先叔祖欲圖其形，錢夫人強(qiáng)起索筆題絹上曰：來時(shí)玉果正圓，去日梅花香冷。依然朗月當(dāng)空，何必捕風(fēng)捉影。且云十五年后相見，已而果然。五月二十一日。

○詼諧之語 詼諧之語頗足解頤。王尚書世貞訪嚴(yán)侍郎世蕃，閽人辭以傷風(fēng)，王舉《琵琶記》牛氏所唱曲曰：“爹居相位，怎說得傷風(fēng)。”嚴(yán)恨甚，遂成世仇，此因詼諧而得奇衤固者也。李文正東陽過其子兆先所，兆先不在焉，李題其幾上云：今日花街，明日柳街，焚膏繼晷，秀才，秀才。他日李入朝，兆先至其書室，亦題其幾上云：今日黃風(fēng)，明日黑風(fēng)，變理陰陽，相公，相公。子戲其父狂也，而近于悖矣。善戲謔兮，不為虐兮，良朋相聚，何嘗不可以詼諧見雅人深致耶？程少司空正揆，字□□，漢陽人，性滑稽。有科員某以小嫌劾其太老師，廷質(zhì)時(shí)，某科執(zhí)之甚力，且稱之曰他，旁人有恨之者曰：“太老師而稱之曰他，可乎？”程曰：“此尹公之他也。”某科恚甚，即劾程斗葉子及祭告時(shí)挾妓，亦下九卿，諸公薄某科為人，因與程約，但堅(jiān)不承，即以言事不實(shí)黜之。至期，某科厲聲責(zé)程賭錢度日，程曰：“藉此獲利，始可謂之賭錢，今我無日不敗，而足下指為以賭度日，冤哉?！庇衷懛钪技栏娑捩?，何也？諸公駁曰：“有何憑據(jù)？”某科曰地名某、妓名某、某年、某月、某日事。程笑曰：“此等事生平所為甚多，即祭告時(shí)亦不僅此一人，我已忘之矣，而足下尚能記憶乎？”因以不謹(jǐn)罷歸。居鄉(xiāng)詼嘲彌甚，有戚屬延新親，席間推程行令，程視其人非雅士也，曰：“凡飲酒者，照所飲第幾杯，或詩，或諺，說一成語?！敝疗淙说谖灞瑧?yīng)說五字，其人持杯，面赤無地自容，有附耳教之者曰：“五夜漏聲催曉箭”，其人喜甚，遽引滿曰：“五夜漏聲催草薦。”座客以其為主人上賓也，匿笑而已。未幾，酒至程，恰第九杯，程大聲曰：“九重春色醉氈條?！辟e主無不狂笑。程職方周量，字石癯，南海人，嗜檳榔。一日早朝，新城王尚書士衤真，占口號(hào)嘲之曰：“趨朝夜永未渠央，聽鼓應(yīng)官有底忙。行到前門天未啟，轎中端坐吃檳榔?！比斡泛爰?，字葵尊，宜興人，疏定朝服，等級(jí)非三品以上不得衣貂鼠舍利猻。冬夜入朝，雪夜寒甚，新城戲?yàn)樵娫疲骸熬┨勉尯矁裳瞄T，齊脫貂裘舍利猻。昨夜五更寒透骨，滿朝誰不怨葵尊?！毙鲁枪俅笏究埽瑫r(shí)徐冢宰潮為刑右侍，閱爰書囚有名螃蟹者，徐曰：“今年津門蟹甚多而賤?！毙鲁窃唬骸肮约埳瞎麇崴级漕U耶。”薛戶部奮生，字大武，河陽人。豪邁任俠，與同年飲，大言曰：“君輩文士耳，異日終當(dāng)居我幕下?！毙鲁窃唬骸昂拮臃菄?yán)鄭公?！奔意g翁先生琬賦詩云：少日詞場(chǎng)偶擅名，未曾縛學(xué)長(zhǎng)征。他年若得登三事，但乞蕭郎作騎兵。長(zhǎng)洲文點(diǎn)，字與也，衡山裔孫，常為鄢陵梁熙字曰緝作《江村讀書圖》，新城題詩云：門外漁航個(gè)個(gè)輕，春流滑笏紋平。江花江鳥不相識(shí)，寫向丹青俱眼明。鈍翁題詩云：約取春江入畫圖，亂紅殘絮擁菰蒲。鄢陵野色平于掌，也有江南此景無？漁洋見之訶曰：“吳子乃爾輕薄?！扁g翁笑曰：“勿多言，行且及子?！庇仲x一絕云：仿佛春江綠樹陰，幾回掩卷費(fèi)沉吟。江南與汝關(guān)何事，賦得愁心爾許深。以新城有江花江鳥之句也。毛檢討奇齡，字大可，蕭山人。不喜蘇詩，偶于座上訾毀之，家蛟門先生懋麟起曰：“竹外桃花三兩枝，春江水暖鴨先知，蔞蒿滿地蘆芽短，正是河豚欲上時(shí)。如此詩，亦可道弗佳否？”毛怫然曰：“鵝也先知，如何只說鴨耶？”工部郎官有管理街道之差，出則二黑鞭前導(dǎo)，而一隸肩獨(dú)板在馬后，仁和汪郎中璽，字樊桐，以啟賀其僚友某云：雙鞭前導(dǎo)，宛兩股之須，獨(dú)板后隨，如一條之狗尾。聞?wù)叽筻?。陸御史祖修，字孝武，松江人，東海尚書門下士也。東海方與北門構(gòu)釁，有傅臘塔者，北門之甥，為旗員武職，頗貪怙，陸思借之以傾北門，忄吳糾吏部侍郎之傳臘塔，在銓曹有狼籍名，遂去官，而武職之傅臘塔固無恙也。傅恨甚，遂皈依北門，北門憐之，而知其切齒于東海，遂奏復(fù)其官，旋擢兩江總督，叢刃于東海，致東海發(fā)憤死。傅謂所屬曰：“東海已處之頗暢矣，我有怨家尚思所以處之也?！睂倮艚馄湟猓踩酥了山瓊申懰鶠?，陸窘甚，挈家避南海去。吳諭德廷楨，自蘇州來，下榻余家，偶言陸御史避仇南海，吳曰：“所謂君處東海，寡人處南海也?！痹~林諸公分曹轟飲，先公與大宗伯韓慕廬先生居西曹，觴政大勝，宗伯曰：“東曹屢敗，豈無有志之士欲雪三北之恥者乎？吾輩宜預(yù)飲數(shù)百爵以待之?！币蚶艘髟唬骸敖瓥|子弟皆豪俊，卷土重來未可知?！毕裙υ唬骸笆娜f人齊解甲，更無一個(gè)是男兒?！币粫r(shí)哄堂。先公官司成時(shí)，置酒召客，德清胡先生居上坐，先生名渭，字フ明，外舅大司冠苕山，胡公之從叔也。耆年宿學(xué)，而性頗方嚴(yán)，面折人過。酒間偶令各舉打油詩，或曰：大道禿龍五四爪，或云：月迸山頭獨(dú)眼睛，或曰：星飛天放彈，日出海拋球，或曰：蛙翻白出闊，蚓死紫之長(zhǎng)，或曰：板側(cè)尿（讀如雖）流急，坑深糞落遲，或曰：寬扯包頭圍綠野，倒排牙齒嚼青天。有某沉思良久曰：粗材一所包男女，胡先生曰：“諸句皆有意致，獨(dú)此語索然無味，必足下杜撰矣?！比藛柶涔?，胡先生曰：“我看此句，與渠平日所作不爭(zhēng)多也。”坐客為之捧腹。癸未八月，余出都門，宗人份字武曹，士钅宏字文升，钅宏字荇洲，繹字玉輪，钅宏字安公，醵分相餞，家無亢兄庚戌生，玉輪兄辛亥生，安公兄與余俱壬子生，而月份稍長(zhǎng)于余。玉輪指余曰：“無己壬子生，安公似小一歲。”余拊安公背曰：“此亦壬（人）子也?！弊谌私越^倒。僧某作詞云：髻挽吳綾幅，裙拖蜀錦綢。新妝才罷下危樓，手挽青絲騎馬射。城頭有無錫輕薄子某，喜為俚鄙詩者嘲之曰：“從來蜀錦不名綢，旗下人家絕少樓，可惜纖纖好雙手，硬差排去射（讀如鑿）磚頭?！蹦碂o錫人，不欲言其姓名。先帝南巡無錫，杜詔字紫綸，方為諸生于道左獻(xiàn)詩，先帝頗許可之，賜御書綾字，杜捧歸啟視，則“云淡風(fēng)輕近午天”四句也。某作七言絕句云：皇帝揮毫不值錢，獻(xiàn)詩杜詔賜綾箋。千家詩句從頭寫，淡風(fēng)輕近午天。五月二十三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