國學(xué)古籍
  • 九尾狐 第四十四回  猜心事藎言終逆耳  整行裝萍合記游蹤

    作者: 《九尾狐》夢花館主
    話說寶玉自開春以來,忙忙碌碌,十分辛苦,晏眠早起,絕少空閑的時候,一直忙過了正月。將近二月中旬,漸漸的風(fēng)和日暖,春色融融,最是惱人天氣,欲眠不得,他人則春宵苦短,珍重一刻千金;自己則春夜嫌長,怨恨孤棲獨(dú)宿,雖邇來舊好新知,不乏相交之客,然欲求潘安、衛(wèi)!,竟無如意之君,因此悶悶不樂,愈思十三旦不置。

    那天日間無事,阿金、阿珠陪伴閑談。寶玉終覺無情無緒,眉蹙春山,悶懨懨懶于對答。阿珠不解其故,問道:“大先生, 啥落格兩日一點(diǎn)興致才嘸不,戲也勿看,花園也勿去白相,到底阿有啥心事佬?” 寶玉道:“奴格心事 終猜勿著格,去問里哉。” 阿珠又道:“我想想故歇生意實(shí)梗好,舊年先多仔幾化,大先生落得尋尋快活,日里坐坐馬車,到各處花園里去兜兜,夜里有空工夫,再到戲館里去看看戲,有啥格勿開心? 還要上心事,叫我真真猜勿著格哉?!?br>
    阿金在旁,卻早猜透寶玉心事,便笑嘻嘻的插嘴道:“大先生肚皮里格念頭,勿是我勒里海外,惟我末猜得著六七分格。” 寶玉道:“ 既然猜得著, 倒說撥奴聽聽看 ?!卑⒔鸬溃骸拔也轮?,賴介?”寶玉道:“奴本要告訴唔篤商量格件事體, 故歇能夠猜得出,奴還賴俚作啥呢?”阿金笑道:“格末我猜哉 ,我看大先生格心事,別樣才嘸啥,眼睛門前,單差少一個?!薄≌f到這里,停住了嘴,只管嘻嘻的笑。阿珠道:“ 說末勿說,獨(dú)講好笑啥格嗄?據(jù)我想想看,大先生勿少啥 ?!薄氂竦溃骸鞍⒅槿ゲ琴担屬敌ν曜欣照f,奴眼睛門前少啥一個介?” 阿金低聲笑說道:“少一個人夜頭陪陪大先生哉 ,格句猜得阿準(zhǔn)?” 寶玉老著臉答道:“ 算 一屁彈著,不過奴心浪格人, 阿猜著是啥人介?”阿金道:“ 我到底勿是仙人,亦 做 肚皮里向格蛔蟲,格落我說勒前頭,只猜得出六七分淘成,若然才曉得末,我亦說仔出來哉 。”寶玉道:“格末 拿耳朵湊過來,奴來告訴仔 罷?!薄“⒔鹇犃耍磳⒆蠖鷾悓⑦^去,寶玉就切切錯錯說了幾句,無非說:“奴故歇心里要想到北京去,找尋十三旦,帶道勒京城里做生意, 想阿能夠格?” 阿金聽著話,皺著眉頭,只是轉(zhuǎn)念不答。阿珠坐在旁側(cè),不知他們講什么話,又見阿金這付神情,熬不住問道:“唔篤格私房閑話,阿可以告訴聲我介,啥落板要實(shí)梗鬼鬼祟祟格嗄?” 阿金方開言道:“問得格,聽倪講下去,自然明白哉,勿懂末,我停歇解釋撥 聽罷?!卑⒅槭键c(diǎn)頭不語。

    寶玉道:“奴搭 商量格, 究竟以為哪哼嗄?啥一句才勿回答介?”阿金道:“ 我格大先生嚇,我勸去格好,如果去仔,碰勿著俚末哪哼?就算俚一尋就著,俚倒忘記脫仔倪哉,勿搭 要好,阿要弄得勿尷勿尬介?況且現(xiàn)在間搭生意來得格興旺, 甩脫仔勒到格搭去末,阿可惜嗄?雖則倪到仔京里也要做點(diǎn)生意,勿見得坐吃格,不過現(xiàn)鐘勿撞,倒去巴望賒帳,只怕終有點(diǎn)勿穩(wěn)格 ?!薄氂癫坏人f完,便插嘴道:“ 奴到格搭去做生意,原是帶腳罷哉,亦勿想啥發(fā)大財佬,奴格心里,軋實(shí)單為仔俚呀,俚搭奴格情義,實(shí)梗深法,別人才比勿上格,格格辰光才勒 眼睛骨里 。后來俚進(jìn)京去,約奴一年后再見,勿是俚來,定是奴去,奴皆為嘸不空工夫,格落耽擱下來格。故歇奴去尋俚,一定搭奴要好,勿會忘恩負(fù)義,弄得奴尷尷尬尬格,所以奴放心托膽,敢闖到京里去走一埭?!?br>
    阿金道:“唔篤前頭格情義,看是看見格,不過大先生 終有點(diǎn)一相情愿勒海,阿曉得眼下格時世,靠勿住格人實(shí)在多,嘴里說得蠻蠻好,心里其實(shí)約約乎,況且格套戲子,愈加靠勿住,格落我勒里勸 ,去仔勒懊悔,懊悔是來不及格 。大先生,格格穩(wěn)瓶阿要 捏哉?!薄氂癫粣偟溃骸肮芊€(wěn)瓶打碎勿打碎,奴終決勿懊悔格,去仔好,是奴格命,去仔勿好,亦是奴格命,有啥要緊嗄?至于眼門前生意,可得可失,才勿勒奴心浪,下埭回轉(zhuǎn)來,怕道嘸不佬,要 可惜煞哉?” 阿金道:“大先生問仔我,格落我說格,我勒里想,間搭上海場化,頂頂鬧猛,各處格人才有格,難信道除脫仔俚,一個才嘸不好格,板要到京里去看俚,俚真真變仔活寶貝哉?!睂氂竦溃骸啊∥饘?shí)梗講格,‘ 麻油拌青菜,各人心愛’,奴隨便哪哼,一定要尋著仔俚,難末奴心死得來?!卑⒔鹇犃?,曉得勸之無益,我何必再做戇人,徒然惹他動怒呢?即便改了口氣道:“大先生要去末,倪阿敢攔當(dāng)嗄?但是現(xiàn)在二月里,天還勿哪哼暖熱,我看三月里動身末最好。大先生 想阿對呢勿對佬?” 寶玉點(diǎn)頭稱是。阿珠不甚明白,正想動問赴京之故,忽來了幾位客人,當(dāng)時暫將此事不言。晚上阿金方細(xì)細(xì)告訴阿珠,阿珠亦不以為是,然知寶玉去志已堅,也不便再勸了。這幾十天,別無緊要書說。

    忽忽已至三月初旬,寶玉取歷本觀看,揀定十四開日動身。屈指尚有十天,然此刻眾客面前猶未吐露,惟那日喚秀林進(jìn)房,說明赴京一節(jié),并囑我去之后,論不定一年兩載歸來,汝不妨自開門戶,獨(dú)做生涯。好在艷史列名,聲譽(yù)漸播,斷不如從前寂寞的了。所有我的節(jié)客帳,待到端午,汝當(dāng)遣人取討,存在汝處,俟我回申交還可也。此外我之動用木器等物,一并寄留在此,倘汝欲搬場,須寫信關(guān)照我一聲,至要至要。秀林忽聞寶玉一篇說話,知他行志已決,動身在即,也甚依依不舍,惟說干娘到京后,早寫信來,開明住址,以免此間懸望。寶玉點(diǎn)點(diǎn)頭,又將閑話講了一回。秀林因房中來了客人,方才退出。

    話休煩瑣。又過了幾天,寶玉預(yù)先同阿金、阿珠收拾箱籠各物,一共有十余件之多,因此次出門至少一二年,不得不多帶東西,以備應(yīng)用。收拾停當(dāng),復(fù)命阿金、阿珠取了自己名片,向各客處辭行,各客得此信息,或?qū)つ克憬Y(jié),或與寶玉餞行,直忙到十四那一天。船票早已購定,午后將行李裝了一部大塌車,命帶去的相幫押了下船,好得那兩個相幫一個即是他的哥哥,盡可放心托他在船看守。自己卻到晚膳后,方與阿金、阿珠一同坐著馬車,來至金利源碼頭下船。臨行之際,重又囑咐了秀林幾句,無非是老套的話兒,恕不一一細(xì)表。單說寶玉等下船后,坐著一間大房艙,甚是寬暢。兩個相幫讓他們乘了客艙,更覺十分舒齊。當(dāng)晚無話。次日,輪舟出了吳淞口三夾水,徑望大洋中駛?cè)ィ龥坝浚粶p赴粵時形景,幸而寶玉出門已慣,尚不至嘔吐狼藉,惟在舟中悶睡而已。顛簸了數(shù)天,那日將抵津門,阿金偶然步出房艙,向各處閑看一回,瞥見那邊一間小房艙門兒開著,里坐著兩個女人,在那里講話,都打著蘇州的口音,細(xì)細(xì)一瞧,卻略略有些認(rèn)識,原來一個是新出道的校書林黛玉,一個是他用的娘姨模樣,大約往天津去做生意的。阿金不便上前叫應(yīng)他們,問他們的底細(xì),仍舊退回自己房艙,告訴寶玉。寶玉聽了,略把頭點(diǎn)了一點(diǎn),并不放在心上。

    少停船到紫竹林,抵埠停泊。寶玉的箱籠物件,以及零星東西均已聚在一處,卻巧各棧房接客的人上船招攬主顧,手中都拿著棧票,寶玉見是佛照樓大客棧,就命相幫喚住。那個接客的得了生意,笑容可掬,便說:“奶奶的行李,點(diǎn)一點(diǎn)數(shù),都交與我,發(fā)往棧里去。包管一件都不少的,請奶奶放心就是了。”寶玉卻因有貴重物件,終究不甚放心,吩咐相幫跟著照料,自己即與阿金、阿珠上岸。阿珠曾經(jīng)到過此地不止一次,所以甚為熟悉,便在碼頭上雇了一部馬車,三人坐著,一徑向佛照樓而來。寶玉看那沿路風(fēng)景不讓春申,也是繁華的所在,盡可托足,但此番專意進(jìn)京尋訪情郎,至多在此耽擱三四天。心中正當(dāng)思想,馬車已至佛照樓棧門跟首停下,三人下車進(jìn)棧,自有茶房等招接,引領(lǐng)入內(nèi),看定了一間官房。剛正坐下,吃得一杯茶的時候,行李已經(jīng)發(fā)來,均由相幫等查檢,無須細(xì)敘。

    因?qū)氂裨谔旖虿o要事可記,這兩天,無非坐坐馬車,游覽洋場各處的景致,出出風(fēng)頭罷了。惟阿珠獨(dú)至侯家窩,順便探望幾個親戚。他的親戚有好幾家開堂子的,一聞胡寶玉到此,人人羨慕,意欲托阿珠轉(zhuǎn)致,留寶玉在此做生意,被阿珠一口回絕,方才斷了這個念頭。阿珠至晚回棧,告訴了寶玉。寶玉聽了,惟有付之一笑,而心中急欲入京,便差阿珠喚茶房進(jìn)來,問了赴京火車的價目與開車的時候,茶房一一對答。寶玉又說明日午前準(zhǔn)定動身,所有許多行李仍托你們押赴車站,安置妥貼,我當(dāng)重重的賞你酒錢就是了。茶房連聲唯唯而退。是晚用過夜膳,大家早睡。不到天明,均已起身。及至寶玉等梳好了頭,又將零星應(yīng)用各物收拾收拾,不覺已是日上窗紗,茶房早走進(jìn)來伺候。寶玉先將房金算清,然后交代茶房與帶來的兩個相幫,把行李發(fā)至車站等候,自己與阿金、阿珠又飽餐了一頓點(diǎn)心,舒齊舒齊,略停片刻,方坐著馬車趕來。比及車站,茶房等也不過才到。寶玉是初次坐火車,不甚在行,就叫茶房購了三張頭等票、兩張二等票,又寫了十幾張行李票,始開銷了茶房酒錢,同阿金、阿珠上車,坐的是頭等,兩個相幫是二等。頭等車中,坐客寥寥,甚是舒暢。寶玉靠窗觀看,十分快樂。忽聞汽笛怒鳴,大約將要開行了,又見上來了一位闊客,年紀(jì)約有四十開外,方面大耳,一部漆黑的須髯,清朗見肉,身上衣服麗都,諒必是官界中人,帶著兩個跟班在旁伏侍。坐定之后,寶玉又正對他定睛細(xì)視,漸覺有些面善,好像從前在那里會過的,卻又想不出是何許樣人。及至聽他吩咐下人,操著廣東的口音,忽然心中會悟,只怕就是他了。但容顏比前肥白,須髯也覺得濃厚些,不要是面目相同,其實(shí)并非是他,我休要錯認(rèn)了。況我自粵返申的時節(jié),未與他們辭行,私自溜歸,諒他們必然議我無情,此番見面敘話,頗有些不好意思。所幸事隔多年,他又非伍大人可比,我尚不難飾詞對答,但不知果是他否,因此躊躇滿志,頗費(fèi)疑猜。且見他目不轉(zhuǎn)睛,也呆呆的向著我看,仿佛不敢貿(mào)然叫應(yīng)我的樣子,待我問問阿金、阿珠,他們的眼光比我更好呢。所以寶玉回轉(zhuǎn)頭來,正要問阿金、阿珠,阿珠先低聲說道:“ 大先生, 阿看見后來上來格人,認(rèn)得呢勿認(rèn)得?”寶玉道:“奴記性勿好,有點(diǎn)面熟陌生哉, 想必認(rèn)得格?”阿珠道:“就是倪勒廣東,俚搭伍大人一淘格區(qū)老爺呀! 啥忘記脫哉介?” 寶玉道:“嗄,實(shí)頭是俚, 提醒仔奴,奴記得俚格名字,叫啥格德雷,搭奴勿哪哼要好格,格落隔仔幾年,勿放勒心浪哉,加二故歇面孔壯仔點(diǎn),所以奴疑心勿定,認(rèn)勿煞哉,亦認(rèn)差仔介!” 阿珠道:“決勿會認(rèn)差格,倪老亦勿老來,勿見得眼睛已經(jīng)花格哉,況且倪勿比大先生,??扛耠p眼睛認(rèn)得人 ?!睂氂竦溃骸啊苜德犚娮校y為情格?!〖热徽J(rèn)得準(zhǔn), 搭阿金一淘過去招呼一聲,先搭俚實(shí)梗實(shí)梗說,聽俚哪哼回答仔,難末唔篤請奴過去叫應(yīng)俚, 想阿好?” 阿珠湊著耳朵答道:“ 以前亦 搭俚十分親熱歇,故歇去叫應(yīng)俚作啥介?只做 看見末,拉倒哉?。 薄氂竦溃骸啊∩赌芨裣胛鸪瞿铑^佬?阿曉得倪初到京里,究屬地脈生疏,要末 認(rèn)得兩個人,倪是一個方勿認(rèn)得,故歇碰著是俚,總算認(rèn)得仔個把,就托俚照應(yīng)照應(yīng),也是好格,作興有一時尷尬,倪好俚發(fā)財,不過拿俚防防荒。奴格閑話,阿差呢勿差?” 阿珠連連點(diǎn)頭,說:“大先生格見識,倪落里想得到、及得來嗄?” 正說之間,又聞汽笛鳴了三聲,火車就此開行,起先覺得緩緩的,繼而漸漸的快了又快,輪機(jī)鼓動,正不啻逐電追風(fēng)。鳳翔館主有詩贊之曰:

      大錯休疑鑄九州,利權(quán)從此可全收。
      愿今天下歌同軌,掣電奔雷快壯游。

    開車之后,寶玉見阿珠貪看野景,伸手將他衣袖一拉,催促道:“獨(dú)講看 ,毫燥點(diǎn)拉阿金過去說罷?!薄“⒅槁犃?,方與阿金附耳說了幾句。其實(shí)阿金早已聽得清楚,即時立起身來,同阿珠走至德雷那邊。不過相離二丈多路,難道德雷沒瞧見寶玉嗎?然方才寶玉看德雷,德雷也目不轉(zhuǎn)睛的看寶玉,又難道隔了幾年,有些不認(rèn)識寶玉嗎?但此刻只有寶玉一人,或者不甚留意,想不到在這里火車上相會;今寶玉仍與阿珠聚在一處,彼時俱見過面,說過話,且非一次兩次,那有一個都不認(rèn)識之理?然則這樣說起來,何以不先叫喚寶玉等三人呢?其中有幾個緣故,一來恨他從前私回上海;二來要裝做官的身份;三來脾氣極大,不比伍大人隨俗,定要寶玉等先去招呼他,方顯自己的官體。故雖阿金、阿珠走近身旁,他還眼睛向著窗外,一手捋著胡須,裝作未見的樣兒。阿金、阿珠睹此神情,心中著實(shí)不愿意,怎奈吃了這碗堂子飯,又奉了主人差委,只得低聲下氣,到他面前叫應(yīng)了一聲“區(qū)老爺”。正是:  鶯燕縱知飛絮賤,蝶蜂猶為落花忙。

    欲知與德雷所說何語,以及寶玉到京后情形,下回再行細(xì)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