歷代游記選 ●明朝 游鐘山記

　　鐘山，一名金陵山。漢秣陵尉逐賊死山下，吳大帝封曰蔣侯。大帝祖諱鐘，又更名蔣山，實作揚都之鎮(zhèn)；諸葛亮所謂“鐘山龍蟠”即其地也。

　　歲辛丑二月癸卯，予始與劉伯溫、夏允二君游。日在辰，出東門，過半山報寧寺。寺舒王故宅，謝公墩隱其后，西對部婁小丘，部婁蓋舒王病濕，鑿渠通城河處。南則陸修靜茱萸園、齊文惠太子博望苑，白煙涼草，離離蕤蕤，使人躊躇不忍去沿道多蒼松；或如翠蓋斜偃；或蟠身矯首，如虺搏人；或捷如山猿，伸臂掬澗泉飲；相傳其地少林木，晉、宋勤法師筑，太平興國寺在焉。梁以前，山有佛廬七十，今皆廢，惟寺為盛；近毀于兵，外三門僅存。自門左北折，入廣慈丈室謁欽上；上人出，三人自為賓主。適松花正開，黃粉毿毿觸人。捉筆聯(lián)松花詩，詩不就。予獨出行甬道間，會章君三益至。遂執(zhí)手至翠微亭，登玩珠峰。峰，獨龍阜也。梁開善道場，寶志大士葬其下，永定公主造浮圖五成覆之。后人作殿，四阿鑄銅，貌大士實浮圖。浮圖或現五色寶光。舊藏大士履；神龍初，鄭克俊取入長安。殿東木末軒，舒王所名，俯瞰山足如井底。出度第一山亭，亭顏米芾書。亭左有名僧婁慧約塔。塔上石其制若圓楹。中斫為方，下刻二鬼擎之。方止書曰：梁古草堂法師之墓?！庇腥谪曳ǎ榱喝藭?。復折而西，入碑亭，碑凡數輩，中有張僧婁慧約塔。塔上石其若圓楹，中斫為方，下刻二鬼擎之。方上書曰：“梁古草堂法師之墓?！庇腥谪曳ǎ榱喝藭?。復折而西，入碑亭，碑亭，碑凡數輩，中有張僧繇畫大士相，李白贊，顏真卿書，世號三絕。又東折度小澗，澗前下定林院基，舒王嘗讀于此。院廢，更創(chuàng)雪竹亭，與李公麟寫舒王像，洗硯池，亦皆廢。又北折至八功德水，天監(jiān)中胡僧野隱來棲山，龍為致此此泉，今甃作方池。池上有園通閣，閣后即屏風嶺，碧石青林，幽邃如畫。前乃明慶寺故址，陳姚察受菩薩戒之所。又東行至道卿巖。道卿——葉清臣字也，嘗來游，故名。有僧宴坐巖下，問之，張目視，弗應。時雉方桴粥，聞人聲，戛戛起巖草中。從此至凈壇，多藏矜先生遺跡。復西折過桃花塢，詢道光泉，舒王所植松已偃，惟泉紺碧沈如故。

　　日將夕，章君上馬去，予還廣慈。二君熟寐方覺，呼燈起坐，共談古豪杰事，而以險語，聽者為改視。

　　明日甲辰，予同二君游崇禧院。院，文皇潛邸時建。從西廡下入永春園，園雖小，眾卉略具。揉柏為麋鹿形，柏毛方怒長，翠濯濯可玩。二君行倦解衣覆鹿衣覆鹿上，掛冠鼠梓間，據石坐。主僧金師具壺觴，予不能酒，謝二君出游。夏君愕曰：“山有虎，近有僧采荈，虎逐入舍，僧門焉，虎爪其顴，顴有?？沈?。子勿畏采荈，虎逐人舍，僧門焉，虎爪其顴，顴有?？沈?。子勿畏，往矣?！庇枰庀木H我，挾雨騶奴登惟秀亭。亭宜望遠，“惟秀”“永春”，皆文皇題榜，涂以金。又折而東，路益險。予更芒屩，倚騶奴肩，踸踔行；息促甚，張吻作鋸木聲。倦極思休，不問險濕，蹀蹀據頓地。視燥平處不數尺，兩足不隨。久之，又起行。有二臺，闊數十丈，上可坐百人，即宋北郊壇祀四十四神處。問蔣陵及步夫人冢，無知者；或云在孫陵岡。至此屢欲返，度其出已遠，又力登慢坡；草叢步如氈，不生雜樹，可憩，思欲借褥裀臥，不去。坡右定林院基，望山椒無五十弓，不翅千里遠，竭可辨；天闕、芙蓉諸峰，出沒云際；雞籠山下接落星澗，澗水滮滮流；玄武湖已湮久，三神仙皆隨風雨幻去。西望久之，擊石為浩歌，歌已，繼以感慨。又久之，傍崖尋一個泉，泉出小竅中，可飲一人，繼以千百弗竭，循泉西過黑龍?zhí)?，潭大如盎，有龍當可屠。側有龍鬼、頗陋。由潭上行，叢竹翳路，左右手開竹，身中行，隨過隨合。忽腥風逆鼻，群鳥哇哇亂啼，憶夏君虎語，心動，急趨過，似有逐后者；又棘針鉤衣，足數躓。咽唇焦甚，幸至七佛庵。庵蕭統(tǒng)講經之地，有泉白乳色，即踞泉口咽；衫袂落水中，不暇救；三咽，神明漸復。庵后有太子巖，一號照明書臺。方將入巖游，庵中僧出肅，面有新瘢。詢之，即向荈采者；心益動，遂舍巖間別 徑以歸。所謂白連池、定心石、宋熙泉、應潮井、彈琴石、落人池、朱湖洞天，皆不復搜覽。 還抵永春園，見肴核滿地，一髫童立花下，問二客何在，童云：“遲公不來，出壺中酒飲，且賦詩大噱，酒盡，徑去矣?！庇杷旎貜V慈，二君出迎。夏君曰：“是矣！子幸不葬虎腹，當呼斗酒，滌去子驚可也?！彼焱?。飲半酣，劉君澄坐至二更，或撼之，至舞笑釣之，出異響畏脅之，皆不動。予與夏君方困，睫交不可擘，乃就寢?！　∮置魅找乙眩先顺霆q未歸，惟衡、廬、茅、蔣。”蔣山固無聳拔萬丈之勢，其與三山并稱者，蓋為望秩之所宗也。晉謝尚、宋雷次宗、劉勔、齊周禺頁、朱應、吳苞、孔嗣之、梁阮孝緒、劉孝標、唐韋渠牟，并隱于此。今求其遺跡，鳥沒云散，多不知其處。惟見蕘兒牧豎，跳嘯于凄風殘照間，徒足增人悲思。況乎一刻之來，一日萬變，達人大觀，又何足深較？予幸與二君得放杯懷山水窟，人事往樂，千金不易也。山靈或有知，當使余游盡江南諸名山，雖老死煙霞中，有所不恨，他尚何望哉？他尚何望哉！

　　章君約重游未遂，因歷記其事，一寄二君，一遺上人云。



　　題記：鐘山歷來為文人名士隱居、游覽、憑吊的形勝之地，頗多古跡。作者懷思之幽情，發(fā)覽勝之豪興，暢游了兩天。本文詳細地記敘了他的游蹤，全面地介紹了鐘山到的幾十外名勝古跡。敘事明晰，考據確鑿，寫景清麗，文筆流暢。其中蒼松如“王虺搏人”、“山猿掬水”的比喻，形象活脫逼真。黑龍?zhí)丁坝龌ⅰ钡囊欢蚊鑼?，懷弓蛇影，真真假假，繪影 繪聲。作者和游伴們捉筆聯(lián)詩、挑燈夜談以及互相警誡、打趣的場面的穿插描寫，更增添了此游的情趣。最后，作者抒發(fā)了放懷山水，老死煙霞的意愿，表現他亂世避禍全身的思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