歷代游記選 ●遼夏金元 觀海市記

　　嘗謂天下有至神怪而不可知之事，恒見則以為常，罕見則以為異，是固理勢之必然，何足怪哉。

　　丁亥孟夏二十二日，余欽奉上命，始至蓬萊。越二日侵晨，謁文廟畢，與都閫袁公同登蓬萊閣。召守閣之士，問其海市，則曰：“春夏見，秋冬少見；大霧之后天晴見，天陰不見；微風(fēng)見，無風(fēng)不見，大風(fēng)不見。風(fēng)微急，其見也速而巧；風(fēng)微緩，其見也遲而拙。”余謂海市有時(shí)，難以必見，遂縱觀海港，將啟行焉。

　　俄而，從者報(bào)曰：“山抬頭張口，海將市矣，愿少止而觀焉?！甭N首視之，牽牛島見一樓臺(tái)，其前則低，其后則昂。大竹山見一大城，其色則青白，其高則居山三分之二，其規(guī)模制度，則雄偉壯麗，殆若王者之都，人世罕見。顧盼之間，且驚且愕，以為天下有此神怪之事！又自以為眩而妄也。憑闌視之，倏然俱已收矣。余以為海市雖美，特暫焉而已，固不知其有所謂久者也。

　　俄有報(bào)者曰：“珠璣山更見一城，其色則半青半黃，其形則或高或下。其城上之諸樓，則隱顯無常。其城角之大樓，則離合不定。視牽牛島二峰，或開而離，或合而連，或小者忽然而大，或尖者突然而平。雖終日變幻，皆舒遲而模糊。愚又以為海市雖久，特拙焉而已，又不知有所謂極天下之至巧者焉。

　　俄又有報(bào)者曰：“半洋山復(fù)見一城，其中初起一樓，次起一樓。二樓并峙，相離咫尺。復(fù)合為一大樓，中留一門，仍復(fù)塞焉。其東則起三圓亭，皆重檐三疊，透徹玲瓏。其西則起三假山，皆孤峰特聳，突兀嵯峨。其大樓之東，復(fù)起一小樓，漸與大樓相等。其大者則默移于前，小者則潛移于后，殆如王者前宮后寢之制。既而升者沉，起者伏，遂隱而不見。俄而一樓獨(dú)大，巍然突起于中；三閣微小，森然環(huán)列于左；三屋又小，紛然雜處于右。而前后左右，各起數(shù)樓。或行或止，或斷或連，或淡而似遠(yuǎn)，或濃而似近，儼如城郭之上，四面八方，各有樓閣之錯(cuò)綜。已而顯者微，明者晦，復(fù)隱而不見。忽一大殿聳起于中，極其尊嚴(yán)，不事奇巧，雖迭出而不殊；三方樓端拱于左，皆樓上有樓，其簾箔窗牖，閃爍難言；三團(tuán)松植立于右，皆松上有松，其葆蓋臺(tái)基，形容特異?！庇抻忠詾楣沤裰嫞貪h之離宮，人為雖巧，終不足以擬其天成之妙。袁公作而起曰：“斯亦曠特之奇觀，愿酌而賀焉?！?br>
　　未幾，三松之頂，三樓之脊，微有云氣，初如一線，與大殿之脊相連。俄而小者漸大，狹者漸闊，恍然一飛橋，下視三松三樓，皆變?yōu)槿髽?。柱中涵?shù)洞，昭晰分明，有如蒼龍跨海之勢。既而通者塞，開者閉。忽變?yōu)橐淮笈_(tái)，又析而為二，破而為三。其中則變?yōu)橐淮髮m，如宗廟之正室，其左右則分二小宮，如明堂之傍室。已而繚以垣墻，籠以林樹，環(huán)以房屋，又合于一，極天下之大家。既而其垣墻則或高或下；其林木則或聚或分；其房屋則或疏或密；雜居散處，又如一大村落，中有數(shù)十余家，復(fù)又混而為一?；蛲缒?，又似杯形；或視之若杯，又如盤制?；蚣孤柖荛L，猶如大廈之相連；或脊縮而檐短，又如屏風(fēng)之獨(dú)立?；蚍狡鹨粯牵闯啥鴱?fù)隱；或復(fù)起一閣，既顯而又微。凝滯多而動(dòng)蕩少，亦如勞者欲佚，作者欲息，動(dòng)極思靜之意。時(shí)則日欲將暮，興已半闌，觀者倦而立者疲。仆雖屢更，皆跛倚而臨事。余乃起曰：“時(shí)已久矣，眾皆倦矣。賓主之情，既已盡矣。海市之變，亦已極矣?！泵泴w。袁公復(fù)曰：“海市之變無窮，觀者之興已盡，繼此而萬變迭出，亦未可盡知也。”愚又以為海市雖巧，特見于半洋一山而已。如彼耆老所謂諸山連市，遍海呈奇，又余所未見而不知者也。

　　且諸海市似云而不飛揚(yáng)，似霧而不不陰晦，似煙似氣，則凝而不散，動(dòng)而有常。其體則有大小、方圓、長短、廣狹之殊；其用則有屈伸、往來、起伏、離合之異；其變化則有久暫、遲速、死活、濃淡、巧拙之等。雖一時(shí)同觀之人，若心志不專，瞻視不定，或見其左，則遺其右；或睹其后，則失其前。故語之以濃者、久者、死者、遲者、拙而粗者，則人之所見皆同；語之以淡者、暫者、活者、速者而精巧者，則人所見各異。誠所謂天開活畫，百巧備藏于中。人皆遠(yuǎn)而望之，各隨其所見，而積壓自以為然。如已有所見，已以為然。人已同有所見，人已同以為然，而眾人或以為不然。眾人皆所見，眾人皆以為然，而未見者又或以為不然。已以為然者，已固信之，而人或疑之。人皆以為然者，人固信之，而已或疑之。人已同以為然者，人已固同信之，而眾人或疑之。眾人皆以為然者，眾人固皆信之而未見者又或疑之。眾人皆以為然者，眾人固皆信之而未見者又或疑之。誠乃天下神怪之至，而不可不知者也。將謂有主之者耶？杳杳冥冥之中，誰從而為之，余回不得而知之也。將謂無主之者耶？奇奇異異之事，何從而有之，余亦不得而知也。不知而不問焉，則終于不知而已矣。將就知者而問之，神怪之事，對人所不語也，予將孰問歟？近而求諸余身，將問諸余心，余心無言而有知也，將告余曰：“昆蟲草木，固物也；日月星辰，亦物也，究而極之，其所以為神怪之至，均為造化陰陽之實(shí)理，歷萬古而不易者也?！惫室蛞杂浿?。



　　題記：本文以議論起結(jié)。中間描寫觀賞海市的一段，極盡鋪敘排比之能事，騰挪變幻之姿態(tài)。作者用通俗的文字，迭出而常見的比喻，把海市蜃樓規(guī)模的宏偉壯麗，結(jié)構(gòu)的精致奇巧，變化的神幻奇詭描繪的淋漓盡致。文章在海市的各種變化之間，都用作者的觀感和心理活動(dòng)作承上啟下的過渡。末段議論受柳宗元《小石城山記》的影響，但過于冗長。作者雖不能正確解釋各種海市的變化的原因，但他關(guān)于人們所見不同，對事物的認(rèn)識也不同的議論，以及他把神怪之至的現(xiàn)象，歸之于物質(zhì)的變化，認(rèn)為這是歷萬古而不易的，這種認(rèn)識頗具哲理。

　　作者簡介：楊瑀（1285-1361），字元誠，元杭州人。天歷間（1329年左右）擢中瑞司典簿。遷任奉議大夫，太史院判官。至正十五年（1355）改建德路總管。進(jìn)階中奉大夫，浙東道宣慰使，都元帥。至正二十年（1360）致仕。著有《山居新語》四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