生綃剪 第二回　偶然遇鬼姑譚鬼　驀地聆仙急覓仙

　　有屋住一間，無屋住千間。勢敗奴欺主，時衰鬼放顛?！　〔萆顡P子宅，壁立長卿軒。地濕兼天漏，新年接舊年。

　　那老脫蹲在這樓上，一塵不到，屢引清凄，道心靜對果是如何？但見：

　　凄涼，凄涼，紅日墜，暮云低。遠遠幾聲犬，朗朗一聲雞。　　叫不應(yīng)的是左鄰右舍，看不盡的是雀竄鴉飛，寒風(fēng)壁縫都都響，饑鼠空梁略略啼。

　　衰草野中，立幾株槎枒古樹；敗楊水畔，布一片繚繞枯薇。賽過深山最深處，顏回陋巷不為奇。

　　老脫在這樓上，且是看得快活。取幾個燒餅吃吃。天色已曉，將小廝做枕頭，在樓板上徑睡也。一覺睡到更盡光景，醒將轉(zhuǎn)來?？纯创巴?，絕無星點，只有些冷風(fēng)颯颯，且是睡得清爽?？诶锍S心曲兒，不曾唱得兩三句，只聽得樓下簇簇之聲，又有婦人聲，又有幾個男子聲，忽然一齊哭將起來，輕輕重重，嗚嗚咽咽?；蛴腥绯榻z不斷細而長者，或有如啞鴨聲者，或有作嚎嚎狗哭聲者，或有一聲聲只叫苦者，或有叫阿育阿育之聲不斷者，雜七雜八。老脫都聽在耳里，全不關(guān)心，又睡去了。停不一會，一齊通哭上樓來了，足足立了一樓，鬼燈且是明亮。老脫逐個看看，只見一個披發(fā)白面婦人，年紀極小，穿一件紅襖，兩手垂下，頸上有帶子一條掛著，拖出了一根血紅舌頭。一個壯大黑漢，赤身將兩手鉤緊肩頭。蹲著不動，眼珠大不可言。一個披發(fā)紛亂，著件白衣，是烏青漢子，且是長大。一個漢子生得最兇最惡，一面短胡須，手中提著四個血染人頭，衩褲子一條，十分猛悍。

　　老脫細細看過，只是困著，任他做作不扒起身。一齊叫道：“我們要銅錢銀子，要酒飯吃，要衣服穿。”那手中提著四個人頭的，徑來坐在老脫身邊，將四個血拌人頭，安在老脫頭邊。老脫道：“你不要沒正經(jīng)?！蹦菈汛蠛跐h也來坐在腳上，那婦人又來以面對面相覷，那烏青漢子嗚嗚而叫。這班鬼道：“他的魂呢？魄呢？”鬼中答應(yīng)道：“沒得，沒得?！薄　】垂賯円獣缘茫侨吮还砻哉呓允潜凰麏Z了魂魄，然后慌張無主，若魄定魂強，再無事的，所以這班鬼中如此問答。老脫見眾鬼撒野，只得和衣立起，去解個小道：“你這干鬼，都不像做鬼的。既是個鬼，只該安分守己，思量個出頭日子，如此男女混雜，沒廉沒恥的不圖來世。你內(nèi)中那一個是頭兒，快快說來?！蹦菋D人道：“婦人是先去世，又且在這樓子梁上結(jié)果的。他們都是后來搭住的，惟我為尊?！崩厦摰溃骸澳銈兌家獔竺謥怼Ｄ闳羲顾刮奈模蝗速p你一個燒餅吃?！蹦菋D人道：“我叫做周六姑?！焙跐h道：“我是楊一，是十年前火中燒死的，至今還痛，好苦也，好苦也！”烏青漢子道：　“我是掏摸的韓六，吃醉了酒，水中淹死的，并無棺材葬埋，好冷也！”老脫指著兇悍短胡子道：“你是甚名字？”提著人頭走過來道：“我是好漢叫做孫打狗，犯了王法絞死，無棺無祭，心中好恨！這四個是我弟兄們，他身首兩處，無腳可走，只得提挈著他。一個是馮三、一個是衛(wèi)仰，一個是苗青、一個是勞天祿。個個都是好漢，殺人謀財，王法處斬，無主可依，痛苦殺也！”又一齊吱吱喳喳，叫哭起來。老脫道：“你們不要叫，不要哭，聽我說，燒餅雖與你們一個，你們通要去學(xué)好。鬼是陰途，人乃陽道。爾等以陰犯陽，罪業(yè)轉(zhuǎn)大，不得超生了。你若肯悔生前之過，草根樹葉之下本分棲身，神明自然憐憫汝等，把你托生。若一味貪吃貪財，攪家惑眾，將來蛆蟲也沒得變哩！”眾鬼道：“江先生講得有理，我等不敢羅唣?！崩厦撊テ埔滦淅?，摸取四個燒餅，遞與各鬼取去。青漢手中一個，被黑漢一把搶了。老脫看見將黑漢括地一個嘴巴道：“做人做鬼都要公公道道才是。一人一個燒餅，如何你卻僭強搶奪他的？”那黑漢酥酥的遞還青漢。只見那四個人頭，也嗚嗚的叫起來說：“我要吃，我要吃?！崩厦摰溃骸耙哺髋c你一個?！庇秩∷膫€燒餅，放在人頭嘴里，一般嗒嗒之聲，漸漸吃將下去。老脫道：“你等速速遠去，一里之內(nèi)，不許你歇宿。樹茂草叢之所，許你悄悄度日。分付你們的話，都要記著，各自學(xué)好，不要自誤自己?？烊ィ烊?，我要睡了?！北姽砀鞲鲬?yīng)允，一刻之間，風(fēng)聲一溜都散去了。樓中依然黑漆漆，靜悄悄，毫無所見。

　　老脫枕了小廝又睡，直到天明起來，又打帳到各處寺院消閑，別了小廝出門，剛剛遇著趙家管家。管家問道：“江先生建屋可將就住得么？”老脫笑笑道：“你的話是真的，夜里一班鬼來，一個個與他一個燒餅，他已應(yīng)承，今后再不來了。多謝記念?！眱扇藙e了，管家伸伸舌頭道：“這屋子真虧他住，只是方外人慣會說嘴，和尚道士不知驅(qū)遣了幾番，希罕你兩個燒餅吃，到說得好笑?！边@話休提。卻說：

　　光陰如箭，臘盡春回。市上人如蟻聚，無非因事奔忙；街頭貨等山堆，都只為歲朝置辦。

　　寫門聯(lián)的，飛五色花箋，剪神花的，弄百般巧樣。兒童偏喜新年到，老子愁眉白發(fā)添。

　　老脫到了年三十夜，尋些干糧果品之類，抵暮歸來。清瑟瑟的坐于樓上，且是快活，對著寒林煙靄，野水蒼茫，果然這段清幽，正叫做：

　　不是閑人閑不得　愛閑非是等閑人

　　看看天將黑，老脫枕了小廝睡覺，這一夜清清靜靜，果然那一班雜鬼，半個也不來攪擾。

　　次早天明，老脫道：“又是一年過了，新正元旦，在此旅寓，比不得家中規(guī)矩。雖無半點東西可以盡我之情。大禮卻不可缺。巾子早已壞了，道袍不曾補得，襪子一向不穿，不免胡亂著了道袍，去拜拜天地祖宗。”就將些冷水洗冼面，披一片掛一片，徑下樓來，跪在門前，朝天禱告道：

　　殘年已過，新歲復(fù)來。但愿國事清寧，萬民樂業(yè)。風(fēng)調(diào)雨順，五谷豐登。普天下官長個個清廉，普天下貧

　　民人人飽暖。下民江有芷棄家遠游，感天地覆載之恩，日月照臨之恩，山川社稷水土之恩，父母祖宗生育

　　之恩。有芷只身浪走，祭祀有缺，不知家道若何？江氏當方土地神祗，愿加護祐，但愿人口平安，貿(mào)易如

　　意，君子道長，小人遠避。祖宗墳?zāi)篃o虞，超升仙界。有芷撮土為香，致心虔禱。

　　老脫朝了東南跪拜，口中朗朗，就像對人講話一般。翻來覆去，說了又說，念了又念。恰好趙員外家里燒香已畢，小使章了香燭，隨到對門豬欄羊圈燒香，正見老脫虔誠禱祝，喃喃不歇。員外聽了一會，心中忖道：“這樣一個貧人，破衫破履，身上棉襖都是沒有的，他口中禱祝，都是憂國憂民的說話，看他模樣，不是以下之人。前日聞得說，破屋內(nèi)有個人住，想就是此人了?！壁w員外拜了豬羊五圣回來，老脫方才八拜完了，立起身來，抬頭見了員外，就將手高拱，口稱：“員外請了，去年借寶屋暫住，未曾奉拜，學(xué)生是個脫略的人，不要見責(zé)?！眴T外道：“彼此，彼此，老丈貴處那里？”老脫細細說了一通，員外道：“這樣是個舊宅，又是云水高人了。此屋不曾修整，且風(fēng)雨不便，況又無寶眷，家間頗多空室，請過去住如何？況家下人眾，三餐亦便。若不相嫌，今日就到家下如何？”老脫道：“多謝員外高情，難得，難得?！闭f畢，兩人各別了?！　T外到家，對家中人說道：“對門空屋里住的這個人，今日見他不是個下流之輩，是個古古怪怪不耐靜坐要東走西游的人。獨自一個，又不起煙爨，我家有的是吃食東西，我要接他來家里住，他已歡喜應(yīng)允。萬一不來時，三餐拿些與他吃吃，路又不遠，你們不要忘記了?！狈指兑旬?，到了次日侵晨，老脫收拾小廝在身邊，往趙員外家，走到正廳上坐了道：“我是住對門屋子的江家，一來拜員外，一來謝員外?！惫芗业溃骸皢T外拜年去了，留江先生在此坐坐吃飯。”老脫坐了一會子，里面走出許多穿紅著綠的婦人女子，大大小小，也有道他是不怕鬼的，也有道他把鬼燒餅吃的，也有道他身邊說有個小狗兒的。笑的笑，說的說，有幾個正經(jīng)內(nèi)客，伸頭探腦，在門后張張覷覷。先擎一杯茶出來吃了，就擺糕團點心果子，請老脫吃。老脫見他家里真率殷勤，放懷歡喜，吃茶吃果，全不介意。

　　吃畢要回，趙家又留，老脫只得坐定，心中道：“這家人家倒也不欺貧壓賤，我便放心在此坐坐。左右空閑工夫，不免將小廝出來，在此大天井內(nèi)打打沙兒，把他家看看?！崩厦撗g解下小廝來，將破布衫打開，小廝還自伏著，老脫道：“打沙，打沙?！毙P立將起來，一齊驚駭?shù)溃骸霸瓉聿皇枪纷樱且粋€雙料螞蟻。”看他在天井內(nèi)走來走去，拈須搭嘴，洗面伸腰，自由自在。那些官官姐姐，丫頭小使，歡喜得跌天跌地，卻不敢有人近身撩他一撩。老脫道：“我喚他到堂中來，與你們細看?！崩厦搯舅教蒙蟻恚Я艘粋€三四歲呱子，要放在小廝身上坐坐，呱子將腳縮起不肯坐。老脫道：“不妨的，不妨的，你不耍就罷了。”老脫將一條凳子翻轉(zhuǎn)，放在小廝身上道：“小廝，你走來走去，走個好的?！蹦切P速速急走，凳子卻不倒下，十分古怪。內(nèi)中女眷要看之極，喚一個十六七歲丫鬟，名叫蓮花道：“你去取來我們看。”蓮花來取又怕。老脫道：“姐姐，你不要怕，他不肯咬人的。我捧與你，你放心拿去耍耍?！鄙徎ㄅ趿诵P，輕輕的一徑擎將到內(nèi)里，放在地上。一班女客，無不歡喜觀看，笑做一團。剛剛手邊有兩個新枕頭，蓮花姐乖巧，順手兒將一個枕頭安在小廝身上，小廝不動，又將一個安在上面，小廝又不動。蓮花姐說：“走呀?！边@小廝便速速行走，大家笑做一堆道：“蓮花說的話，他倒依他教訓(xùn)?！倍嫉溃骸暗胶盟Ｗ?，好耍子?！蓖媪税肴眨厦摰溃骸靶P出來。”輕輕說得一聲，小廝便往外走，徑走到老脫身畔。蓮花姐與一班侍女呱子，都出來圍著觀看，不歇口里問長問短，老脫隨口答應(yīng)。即將小廝依舊收拾，掛在腰里。蓮花姐道：“員外還未回，我們先整飯與先生吃。”大家進去，隨即捧飯出來。但有：

　　酒果諸般，香鮮各樣，美食美肴，果是舊家氣味，情到禮到，絕非薄俗虛文。搬湯送茗，如故友之親

　　情，盞滿盤高，盡新年之富麗。不因貧士聊疏略，豈為窮鄰懶獻勤。高魚大肉，美果酥羹，堆了一桌?！　±厦摬懦缘命c心、吃不下，止飲三五杯酒，吃些新鮮果品，連飯也不吃，立起身。蓮花姐又來在桌邊道：“員外不得在家奉陪，請再坐坐?！崩厦摰溃骸坝辛?，多拜上員外，多拜上你奶奶，多擾多謝。”徑出門了。蓮花姐又道：“江先生日日到我家來便飯，員外說在家的。”老脫謝道：“我得便就來。”別到對門樓上，解下小廝，枕頭睡了?！　≮w員外出外賀節(jié)，抵暮歸來。家中細細說上留江鄰之事，員外瞇瞇笑道：“正該如此，他若來時，留他吃些，他若不來，送些去就是。”原來老脫得了這個吃飯的所在，卻也畢竟便當?；蛞蝗諆赏?，或兩日三來，舉家無有厭他的。若是蓮花得知江先生到，分外殷勤，茶茶酒酒更速刮些，還要向問螞蟻閑話，如此過了數(shù)月。

　　卻說城外水閘口，有名富戶蔣承川，果然有田園千頃，家私巨萬。承川年有六十之外，尚未有子。有個填房計氏，十分妒悍刻薄，年紀不過四十多，沒有一男半女。身邊有兩個沒正經(jīng)的通房，亦無所出。親親眷眷，都勸承川再娶個側(cè)室，以為生子之計。一時媒人得了口風(fēng)，就四處說合，走到趙家，說這蓮花姐。趙員外與家中計議道：“蓮花年紀長成，看他有些造化的，不如許了他罷，以完他終身之事。況且蔣家富厚，走去不吃虧的。我家丫鬟盡有，那里在乎這一個?！鄙塘恳讯?，對著媒人一口應(yīng)允。那蔣家又道是趙家人物，且是放心，隨即下些禮物，擇日迎娶。過了數(shù)日，蔣家來娶蓮花姐上轎之時，蓮花姐個個人都別過了，畢竟還要請江先生作別作別。江先生因趙家來接，連晚也來相送。

　　蓮花嫁去，蔣承川喜他年紀正好，人物端正，又且活動能事，滿懷歡喜，自不必說。只是計氏見丈夫?qū)檺郏謿獠贿^，生出許多磨難的條款：自己馬桶，畢竟要他親身到后門去傾。自已私房小灶，要他親手炊煮。自己鞋兒，要他親手做著。蓮花姐聰明能事，都不被他難倒，也不十分吃打吃罵。過了兩月有余，蓮花姐卻有喜了。計氏知他有喜，就如聞得惡信一般，朝朝切齒，夜夜捶胸，妒忌之極。先主意道：“若生出來，決不容他收起，定要淹死的。”心中如此如此，已自計定。自此折磨蓮花姐的手段，更覺有增無減。

　　不覺到了九個月有余，蓮花姐肚痛一會，囡地一聲，一個兒子生下。也不消收生老娘，蔣承川在房中自己接了，討湯洗洗包了，連婦人女子通不得知。直待呱子收拾，承川接了，計氏才走到房，卻也只得默默無言，不敢將肚里計較的事提起。只說自己脫下地的東西，那里養(yǎng)得大的。冷言冷語，無法可施。轉(zhuǎn)身到自己房中，關(guān)上房門，大哭起來道：“我竟是沒相干的人了，生呱子都不通知我一聲。老奴才自己收生，屄里撮了出來，拿些湯洗洗。男子漢做這些齷齪的夠當，還思量為人。我自死了，讓他們一對受用。”哭了又哭，罵了又罵，遂生一計道：“不難，不難，我只是不認他做兒子，若有丫頭小使抱一抱的，登時打他一百，趕他出門，三日之內(nèi)，看他活得成么！”又虧蓮花姐平日會得做人，凡是伙伴中人，及一應(yīng)內(nèi)外，都不怪他。早已有個風(fēng)兒到了趙家，說三日之內(nèi)要處制這孩子于死，決不容留。

　　誰想老脫正在趙家吃飯，趙家人就紛紛說：“蓮姐生個兒子，大阿媽三日之內(nèi)要弄殺他，今日是第二日了?！崩厦撔纳霞贝俨话玻⒉欢?。歸到破樓中，打個計較道：如此、如此。連忙起身往華嚴寺里，問個老道人，借了一副糖擔、糖鑼，挑將回來。將船中年少所贈單褲一條、夾襖一件，去糖店里換了許多大麥黃糖。將回捏作餅子，放在擔里，又買了一刀草紅紙扎放在桌上，另有用處。老脫挑了糖擔，取了小廝，一徑尋水閘口蔣家。出城四五里之遙，老脫到他門首，將糖鑼亂打一回。又將擔子挑進在大門檻內(nèi)。將糖鑼又亂敲起來。里面大大小小，就走幾個出來，他便取出小廝來地上走一回，依舊收了挑糖擔，徑回來了。

　　再表蔣家計氏好生利害，晝夜啼啼哭哭，敲桌打凳。承川雖是家長，為人平日本分。又想道孩子不知養(yǎng)得大否，便是養(yǎng)得大，自己年紀有了，少不得在嫡母手中過活。豈可因點點孩子，傷了夫妻之情。外人聞知，只說我縱妾滅妻。只是耐耐煩煩，看顧孩子。此亦是父子至情，老牛舐犢，無怪其然。計氏只是不肯放松，分付家里，前門出入人多，須要謹慎，不許輕放人進。凡有出去者，都要仔細瞧看，不得作弊做事。計氏袖中藏了幾個鋼針，一心念道：“這個淫婦，不制他死，我便自己下手，除了后害。”一面計較，一面罵：“狗婦，不要倚著那個的勢耀，裝模做樣，連忙兒子未大，誥封你做夫人哩！我這馬桶都告致仕，三日不倒哩！終不然改換天朝，叫別人倒了！”罵一番，敲桌打凳一番，又找一個拖聲假哭，一家人不得靜辦。

　　可憐蓮花姐雖坐床中，身子頗健，心中想道：“昨晚小使們吃驚打怪，說甚么一個賣糖的到門里，腰邊取出一個東西，不是貓、不是狗，膀腳膀手，黑漆漆的，好不奇怪。難道是江先生賣糖到這里，他吃我家飯，為人極懶，為何肯賣糖？其間必有原故。”正想之間，計氏大罵大叫，要傾馬桶。蓮花姐只得勉強起身來，裙子拴了腰兒，帕子包了頭兒，正出房門，又聽得小使們道：“昨日賣糖的又在外面賣糖，那件東西今日到不見?！鄙徎ń阌行木蛦柕溃骸百u糖的是舊主顧，還是新來的？”小使們道：“這個人從不曾來賣糖，像個新出來的，鑼都不會敲，隨手亂打的?！鄙徑阒墙壬u糖，那里得見他一見，著落這孩子也好。正想之間，計氏走到蓮姐房中道：“你這淫婦，倚著沒廉恥的老烏龜?shù)膭?，天樣膽大。你養(yǎng)了這個血塊，連人都不認得了。你若不把這血塊活活埋了，我就斬草除根，將你也斷送了。”承川在旁邊，只是微微陪笑。計氏花娘狗婦，罵個不歇，又到房里號天大哭去了。

　　蓮花姐道：“我且不要沖撞他，便與他倒了馬桶再作區(qū)處?！泵Φ接嬍戏恐?，掇馬桶去倒。承川抱了孩子，隨蓮姐而走，同到了后園。看官們，三朝孩子，如何財主人家，便東抱西抱？承川只為晚年得子，嫡母利害，若走近前來下手，親娘不在，難以攔擋，也是承川有肚腸所在。干虧萬虧，虧殺老脫，盡費了一片心機。他絕早挑了糖擔，在蔣家門首敲了又敲，只要播揚至內(nèi)。誰知房屋深遠，無處討個消息。只見蔣家兩個小使玩耍，隨口而說：“蓮姨娘今朝起床，到后門倒馬桶去哩。”老脫聽了，挑起糖擔，尋到蔣家后門，將糖鑼盡力亂敲，越敲得不像專行。蓮姐正在那里倒馬桶，早已聽得鑼聲。心中忖道：“這鑼聲果然不是慣賣糖的，敲得竟不斷頭，其中定有原故。”不覺墜淚下來，心中發(fā)急，無計可施。

　　那知老脫正在墻外囑付小廝道：“你可走進他家園里，不得與生人看見。悄悄的躲在黑處，打聽得蓮姐所在。你就走向他身邊，他有何分付，你千萬要小心，不得有誤。”那小廝聽說罷，如飛一般，平空插翅過墻去了。

　　當初只信堅如鐵，今日方知輕似蝶。

　　從來不見這神通，老脫觀之也吐舌。

　　小廝進了重墻，伏在草內(nèi)。蓮姐不見小廝，小廝先見蓮姐了，徐徐伸到蓮姐身邊。蓮姐一見大喜道：“你如何到得這里？”耳邊糖鑼又鏜鏜不絕，“明知是江先生聞我母子有難，特來救我了。”即向承川懷里取了孩子，與他些乳吃，吃一個滿足。那小廝在腳邊依依不去，蓮姐眼中噙淚，解一條束腰帶子，將孩子結(jié)束得緊緊，系在小廝背上，比當日口枕頭玩耍更穩(wěn)，心無憂慮了。小廝得了孩子，就如平移鶴背，風(fēng)送雕鞍，越墻而出。蓮姐望一會，聽一會，不斷頭的糖鑼一聲也不敲了。即放心轉(zhuǎn)身，竟入臥房，號天大哭起來。

　　承川隨進房里道：“孩子呢？”蓮姐只是號哭，哭得長聲振地。承川道：“啐，連我也不曉得，馬桶也不倒，孩子都不見了，且是大哭，問你又不做聲?！鄙徑愕溃骸翱茨氵@個瘟貨，不像個長養(yǎng)兒子的，你問他做甚?！闭f了又哭，連承川都發(fā)極了。計氏聽得吵鬧，走過房來。見蓮姐放聲大哭，心中想道：“畢竟將孩子斷送了。”滿心歡喜，倒向承川道：“孩子呢？是你方才緊緊抱著的，如今在那里了？明明你兩個打成一路，將孩子著落好處，故意做作?！背写ǖ溃骸拔胰舻弥⒆樱惨馕?。趙家的替你倒馬桶，我抱著孩子，一會兒他接過孩子吃乳，我斬得斬眼睛，孩子就不見在手里，他就嗚鳴的哭將起來，不知是何緣敞。”承川將腳亂跌，十分惱躁。不覺也像老黃狗叫，嗷嗷之聲大哭起來。計氏道：“兩個大人管一個孩子管不過，若是把別人抱著，不知要生出怎樣事來哩！算來是他的親娘將孩子埋沒，要顯得我做人不好。你自悄悄問他，他自然向你說真話，不干我事?！背写ㄊ樟藴I，又來叫蓮姐道：“趙家里孩子呢？”蓮姐正不快活，向承川一個滲吐道：“我吃下肚了！一個三日孩子，不容他活。限定要逼死他，我只得將他著落了，你同他做甚？”承川又像老狗叫哭起來道：“苦呵苦，眼見得做人家不成了，是那狗婦不好，碎碎刮刮，你也不該就認真，將他弄殺了?！币徊讲接肿叩胶髨@草里面、墻腳邊、毛廁里，處處尋覓，全無蹤跡。又到池邊水里望望，一發(fā)心上孤凄，咽咽的下淚。尋得沒興，只得到房里睡了，嘆氣不了。家里人個個吃驚，都道古怪。蔣口口口口口，愈加不利，承川也沒情沒緒，無可奈何。正叫：

　　萬貫金銀未為貴，一家安樂值錢多。

　　卻說那小廝，從墻內(nèi)背出孩子，竟奔老脫身邊。老脫十分慶幸，將孩子解下，盛在糖擔之內(nèi)。收拾了小廝，挑擔飛跑到了破屋。將糖擔子放樓上，掇開梯子，寄與鄰家。懷中抱了孩子，到前街后巷，走去三五里路，見個雄壯婦人，正乳自己孩兒。老脫走近對婦人道：“媽媽，我這兒子，落地三日，他娘難產(chǎn)死了?？蓱z孩子一條性命，媽螞若肯收養(yǎng)，每月送銀子一兩五錢酬謝如何？”媽媽道：“銀子小事，真?zhèn)€孩子可惜。我的乳多夠吃，你今日就留在此便是?！崩厦搶⒑⒆痈杜c媽媽，媽媽放了自己兒子，與他乳吃就吃。老脫歡喜，就向腰邊取出一兩銀子，付與媽媽道：“媽媽尊姓？”媽媽道：“我姓丘?！眿寢屢矄柫死厦撔彰?。老脫道：“丘媽媽暫收此銀，數(shù)日之后，再送些來?！眿寢屖樟恕＠厦撚值溃骸半y得一緣一會遇著媽媽，這孩子算做有福，就叫做福緣罷了?！弊源?，過了數(shù)日，老脫便去看看。

　　原來媽媽丈夫叫丘敬山，做柴主人的，家業(yè)且是過得。這敬山回家見有兩個孩子，問媽媽這孩子是誰家的，媽媽細細說明。敬山卻也歡喜道：“省得日日將大碗的乳都傾掉了。”再說老脫本是個無憂無慮的人，自寄了這孩子，每月要一兩五錢銀子，準要送去與乳母的，卻從何來？心生一計道：“明日合些膏藥賣賣看。”次日就尋些藥料，熬起膏藥來。貼起膏藥招頭，到也有人來買。每日錢數(shù)銀子，捆定有的。

　　一日早間，老脫又取那一刀草紅紙，裁作四寸闊一條，上面寫了幾句話兒。你道他寫些甚么？他寫道：

　　蔣家添個小官人，今年三月十五生。送餅糖來極個口，他年一語值千金。

　　一寫寫了七八十張，拿了七八十餅糖。在蔣家左鄰右舍，前前后后，一餅糖、一張?zhí)?，家家送到。這些人家，得了此帖，無不將來念念。連小學(xué)生們，通記得了念耍子。外面飛飛揚揚道：“不知那個蔣家？”蔣家親鄰將這些送糖進帖的話，吹到蔣承川及計氏、趙蓮姐耳朵里。止有蓮姐心中暗喜。承川不信是自己家里的事。計氏道：“這個事左右像我家，這樣做怪的東西，百般做作，睬他做甚么，也去提起他?！崩厦摪肴臻g，將糖帖送遍，到趙家吃飯。趙員外說起這事道：“他家夫妻父子間事，不好預(yù)得。承川晚年得子，豈無一分主張，一定還是承川自己寄頓了?！崩厦撔秆笱蟮?，只像不知情的，道：“人命關(guān)天，后嗣事大，定該如此呢?！闭牵?br>
　　逢人且說三分話，未可全拋一片心。

　　老脫回到破寓，只是賣膏藥為事，靠天地生意，一日興一日。誰料鬼出的房子，一旦熱鬧起來。年終盤算，自酬謝乳母零碎用度之外，到有十余兩積下。老脫便買些吃食送送乳母，又做幾件衣服與福緣，自己也制些衣履之類。

　　光陰易過，不覺過了幾年。這孩子福緣在那丘家養(yǎng)著，看看會走會說。蔣家自沒孩子之后，蓮花如是乖滑的人，再不露出消息；只時常念著孩子，痛哭一場。幾年之內(nèi)，一干婦人通沒得生長。承川七旬之外的人，也不思量再生兒子，心中追思前事，只是不快。蓮花姐每每安慰他道：“你不怕沒了兒子，但是得那三月十五生的在眼前看看也好?！背写ㄖ皇情L嘆而已。蓮姐對承川說：“萬一前日孩子還在，你心上如何？”承川道：“家私財物都是他的，我日后也得做個飽鬼?！鄙徑悴挥X吊下淚來，又說道：“你的那房分侄兒，待你百年之后，鬧鬧吵吵，何以處治。你空閑時節(jié)，料理身后之事，畢竟要將我三月十五生子之事，寫下一筆，免得人說我是以下之人?！背写c頭道：“曉得，曉得?！本蛯⑦z囑寫了，竟說有子寄養(yǎng)在外，萬一一時尋覓未歸，家私不得擅動絲毫。家中愿守節(jié)者，平分田產(chǎn)花息。十年之后，尋兒不歸，方許將莊屋一所，祖田二百畝，撥與服孝應(yīng)繼之侄。若尋出寄子，止與莊房一所。遺囑中有此數(shù)語，一樣兩張。計氏收一張，蓮花姐收一張。又過三兩日，服藥無效，承川一口氣不接，作泉下之鬼了。彼時死信報開，堂侄侄婿、外甥男女，都來送殮，鬧鬧吵吵?！　∮袀€應(yīng)繼侄子，名叫尚德，三十多歲了，乃粗惡無籍之徒，一向貧窮無賴，看相伯伯家私，每每借貸不還。承川十分鄙賤他，多年不敢上門的。今見伯伯死倒，又無兒子，走來十分猙獰。登時就要搬運家私。計氏并蓮姐將遺囑念與他聽，他只不睬，橫跳豎跳，唯吾獨尊。又兼后生小伙子一班，七嘴八舌，個個幫他，他一發(fā)看得家私通是他的了。計氏道：“你就要東西，不遵遺囑，也待七七之后，請眾親尊長，說個明白，然后一五一十，分明交割，終不然用強搶劫不成？”那尚德就將計氏一推一交，趺個銀錠樣子；計氏罵聲畜生，尚德就是一掌。計氏大哭道：“你就是繼承與我，也是我的兒子，如何打我，我決不甘休，斷送你的狗命”。尚德道：“誰與你做兒子，你們通去嫁了老公，光身子出門，草也不許動我一根哩！還做春夢，叫我是兒子。你的兒子在那里？你若變得個三朝五日的兒子出來，我一文也不要你的。誰叫你妒惡，好端端養(yǎng)了兒子，還要活逼丟掉?！庇嬍系溃骸拔壹以袃鹤?，寄養(yǎng)在外，少不得尋回做孝子哩！”尚德道：“啐，此時不尋，更待何時。這個說話，只好哄孩子對鬼說。當年養(yǎng)的兒子，明明是你安排殺了。若說起三月十五的，還要問你個殺子孫的罪哩！”計氏、蓮姐同眾姬妾哭做一團，日不成日，夜不成夜。計氏只要尋死，始悔平日妒悍，不留這一子，受此凌辱。促急里粉捏得個兒子，泥塑一個呱呱也好?！　∈Y家如此大亂，風(fēng)聲吹到趙家，老脫早已知道。即刻收了膏藥攤頭，飛風(fēng)到蔣家門首打探。果然飛飛揚揚，說侄兒奪家私、打伯母，逼這一班女人改嫁，竟要水屑不漏，平得一個偌大家緣。老脫急忙到蔣家鄰舍，當日曾送糖過者，通去約了，說道：“蔣家有兒子，寄養(yǎng)我處，今已五歲，昔日曾有喜帖報知，乃三月十五日生者，一語千金，正在今日。通要高鄰，作個證明?！北娙说溃骸霸瓉砭褪浅写沂拢匀痪蛠?。”老脫拜謝而別，逕到丘家，看看福緣。福緣且是乖巧，長得齊整。老脫道：“明日同你去耍耍，叫你拜就拜，叫你揖就揖，你聽我說。”老脫抱了他一回，就去登時做了一副斬衰、麻服、三梁冠、草絳、鞋杖，端端正正，藏在袖里。專待明日侵晨，領(lǐng)福緣到蔣家做孝子去?！　∵@日剛剛是承川三朝，家里鬧鬧吵吵，十分解拆不開。蔣尚德妄尊自大，做喬家主公，呼大喝小，分派使用；接山人，分付廚子，葷酒幾桌，素酒幾桌，布匹若干，孝巾多少。一般學(xué)人做作，高談闊論。就有些不知事體的小伙子，當個真正財主奉承他了，漸漸做出掇臀捧屁腔范來了。蔣家一班內(nèi)眷，哭得汪汪不歇，攢著棺材。尚德就如生翼翅的一般，飛來飛去，軒軒得意。只見門外一班老成鄰舍到了。尚德只道是來吊孝的，不思想道吊孝的如何都穿吉服，共有十八九位。與蔣家親眷相見已畢，挨排坐下。尚德也摸頭不著，又不敢問。頃刻間，老脫領(lǐng)了福緣來了，眾人一齊立起身道：“小官人來了，好，好！”老脫道：“他名字叫做福緣。”蓮姐先見了老脫，就如做夢一般歡喜，不知從那里來的，又見他領(lǐng)個白白嫩嫩一個孩子，道：“好了，好了，娘娘，兒子有了。三月十五養(yǎng)的兒子，我寄與外公養(yǎng)著。今日得知父死，來做孝子了?！庇嬍弦灰?，先叫兩聲：“我的親肉，我的心肝！”大家又好笑，又好哭。老脫道：“不要哭，不要哭，兒子先拜了大娘，拜，拜，拜！”拜了四拜；又叫“拜你生母，拜，拜，拜！”拜了四拜。袖中取出小小一頂三梁冠，老脫替他箍在頭上。又向那只袖里摸出口口著上，腰邊取出杖來與他拿了。叫兒子拜你的父親，拜，拜，拜，拜了四拜。老脫道：“列位眾親，恕他年幼，又是孝子，禮數(shù)不得周到，另日登門拜謝?！庇纸懈＞壸饕荆瑘F團逐位作一個相喚喏?！　∧巧械略谂赃吙戳?，目定口呆，氣得死去還魂，他就開口道：“既有兒子，如何不早說，今日方領(lǐng)來？”老脫道：“三日成服，正不遲哩！”尚德嗨道：“從不聞得有這個大兒子?！崩厦摰溃骸班忇徤嵘岫贾?，你叫做侄兒，反不知道，想是不大上門的?！北娻徤嵋积R道：“小官人三月十五生的，我們通吃他的糖過。你看好個模樣，與過世老太公一毫不差。是個有造化的?！庇嬍瞎采徑阏嬲娴昧嘶顚氁话憧旎睿@個抱一會，那個摟一會。尚德肚里思量，說話不知說那一句好。掙了半響，掙得一句道：“伯伯遺囑田園我是要的，訃狀我要列名的?！庇嬍系溃骸斑?，沒廉沒恥的小烏龜，只吃你不認得字。伯伯遺囑道：寄子回來，一由田也沒得分的。伯伯遺囑不曾叫你打我，不曾叫你逼我們一齊改嫁。你這個吃狗屎的強盜，狗畜生！”眾鄰舍一齊道：“這個不該，這個不該?！鄙械乱炎宰砹耍謷炅税腠?，掙一句道：“田園是要的?！庇嬍系溃骸暗静菀惨c牛吃，不與你這畜生！”只見廚子擺出飯來，鄰舍敘齒而坐。尚德亦坐在桌角邊，面如灰土，比前大不同了。掙了半日，又掙一句道：“小阿媽養(yǎng)的，算不得數(shù)?！编徤岬溃骸按搜圆钜印Ｆ抻行〈?，子無嫡庶。帝王之家，正宮無子，也是庶子繼位。兄這樣的都不曉得?！备＞壧M跳出，早有兩個丫鬟跟隨伏侍。果然是有福之人人伏侍，他一毫沒生也不怕，自由自在。老脫看了，好不眉花眼笑。吃了一會酒飯，山人寫訃狀，單寫孤子蔣福緣泣血稽顙拜。尚德道：“我呢？”眾人道：“論起大道理，定是不該寫的。但向令伯母老太喜你，或者搭一名在側(cè)邊?！庇嬍狭R道：“強盜畜生，我家沒有這打尊長的侄兒，快走出門。走得遲些，叫小使們一頓孤拐！”尚德道：“伯伯許的田產(chǎn)，定要說個明白?！闭f之間，訃狀已將屏風(fēng)貼了，擺在門首。只是尚德心上不平，口中只說要田要地，要講明白。計氏又在內(nèi)罵個不了。鄰舍內(nèi)有個老者嘴直，說道：“蔣大官，我對你講：大丈夫八字生成，妻財子祿，一毫強求不得的。有這樣一位令弟，他大來自然看顧你。此時新喪之際，要長要短，覺得與情理上不便。”尚德道：“我只要遺囑上分內(nèi)東西，又不分外多要?！崩险叩溃骸半m非分外，只是大官不該沖突伯母，所以令伯母心上不肯。大官若依我說，向令伯母作禮，賠個不是，待我們說個人情，些須送些罷了?！鄙械乱览险哒f，要得東西，只得走到伯母跟前拜了四拜。計氏道：“拜也沒用?！庇窒蛏徑阕饕?，蓮姐道：“在先你忒兇狠，所以伯母心上不憤，對我說也沒干?！鄙械沦r了禮，吃了許多沒趣，窘到?jīng)]安身處。

　　老者又對老脫道：“江外公，你是內(nèi)親，去說個方便。令親有的是米糧，看蔣姓面上，與他幾石做一念罷?！崩厦撊τ嬍嫌憘€方便，計氏只得允從道：“若不是高鄰與江外公說人情，還要官法處他。今依高鄰、江外公說，待七七已畢，賞他谷子五石罷了。”蔣尚德此時正叫做哨官跌折腿，兵馱也不敢做聲。也不敢向內(nèi)里走一步，到靈前拜了四拜，又向伯母作個揖，索然而去。

　　外面早有吊孝客來，福緣回禮，老脫陪茶，一日清清楚楚，整整有條。當夜留老脫安歇，燈下蓮姐與老脫外公長，外公短，細說前情。老脫只是笑，蓮姐只是哭，蓮姐千恩萬謝。老脫道：“你不須謝我，日后教兒子，做個富貴好人，不要欺剝貧民，不要酷虐下人，做些好事，恤孤憐寡，年年布施些貧漢，不枉我看他一場?！鄙徑阌痈屑?，口口道：“外公之恩難報?！崩厦撟源嗽谑Y家宿歇有十余日。老脫乃是好動不好靜的人，只慮尚德來吵，沒奈何在蔣家多住這幾日。尚德到也沒臉嘴來，蔣家平平安安。過了二七，老脫辭歸。計氏與蓮姐苦苦啼哭留住，福緣也曉得來繞膝牽衣，戀戀不舍。計氏說道：“外公一人，我家盡有房屋多余，外面亦有莊所。福兒雖蒙恩養(yǎng)，正要外公教訓(xùn)。家中大小事，還要外公照管。外公不嫌怠慢，定要供奉外公百年居壽?！崩厦撔Φ溃骸拔沂呛米邉拥娜?，一個所在，那里閑住得定。恭喜福緣長大，我的寄托不負。心事粗粗完了，明日要歸去了。得空之時，再來看兒子罷。”蓮姐曉得江先生性格，就不絮煩多說。與計氏商量道：“福兒虧外公用盡心機，又有五年恩養(yǎng)，這個情意大如天地。那里有這樣好人，不若與他些東西，聽他自由自在罷了?！庇嬍系溃骸耙舱f得是。我有積下一千兩小錁銀子，將來送他?！鄙徑愕溃骸拔乙灿袔装賰蛇^活銀子，也送他去。譬如被尚德這亡八占去了。”計氏又道：“遺囑二百畝，祖田莊屋一所，也值二千金之數(shù)，我們只照這數(shù)酬謝外公，亦不為多。竟湊二千兩銀子送與外公，聽他做事便了?！庇嬜h已定，到了次日早間，老脫要去。別了靈，又轉(zhuǎn)身抱抱福緣，分付他些好話，教他孝順兩位母親。又去別計氏、蓮姐。二人知他意思已決，即對老脫說：“外公決意要去，千萬得空再來照管我們。有銀子二千兩，并有些布段，隨即著人送與外公用度。如要米糧，陸續(xù)來取?！崩厦摰溃骸昂眯?，好笑。我要銀子何用？一年不過吃得三四石米，衣服做一件，穿了十數(shù)年，一文也不要他。況且我近日賣幾個膏藥，又好消閑，又得幾文錢，一些也不憂愁。銀子要他沒干，不要，不要。”計氏與蓮姐雙雙跪下道：“外公若是見卻，我們心上不安。反要折罰在外甥身上。隨外公將去做好事，或造些書房也好老來安身。”老脫道：“實是我不會用他，你們苦苦如此說，權(quán)且將去罷。只是我日后沒用處，仍舊要擔來還你們的，預(yù)先說過?！崩厦撘ブ畼O，一揖而別。計氏、蓮姐又叫福緣拜拜外公，相送出門，老脫徑回破屋去了。計氏、蓮姐隨即喚兩個老實耕作之人，將所整二千銀子，布段用叉袋盛好，追著老脫，相隨而去。老脫先腳進門，兩擔東西隨后而到。正所謂：

　　酒逢知己千盅少，錢到恩人分外輕。

　　老脫先到開門，道：“替我放在壁邊?！倍朔藕萌チ恕＠厦摰溃骸扒叭账吕镔u糖道人，六七十歲了，又借他擔子用，他身上衣服破損，不免敢一匹棉布送他。”遂解一個叉袋看看，并無棉布，通是羊絨潞綢。又打開一袋看看，也是紗羅綾錦。又打開一袋看看，也是綿綢綿子。又打開一袋看看，也是衲織紗羅。老脫道：“啐，一樣也用不著”。又思量一會道：“便與他一匹羊絨也不為過?！比×艘黄パ蚪q，依舊結(jié)好袋口。關(guān)上門，競?cè)ニ团c道人。自已又在僧寮吃茶談笑一會，才到家里，走去望望趙家，細細述其侄子爭奪家財，虧得當日蓮姐寄養(yǎng)兒子之故。趙員外不勝贊嘆，愈加敬重。次日，老脫依舊攤賣膏藥，氣色與舊時一樣。

　　過了數(shù)日，誰料趙家專有四方客商來往。被客賊尾著，知其家中虛實。某貨在某處，臥房在某處，銀房在某處，通打聽得細細備備。只苦大門謹慎，進去不得。一夜黃昏時分，兩個積賊，商議停當，如此如此。先著一個到趙家扣門，趙家管門的聽得敲門，連忙走起開門。那賊就走去十多家門面，立著說道：“趙家大伯，走來我對你說句話?！惫荛T的不合走將過去，早有一個乖滑賊黨，溜進大門了。及至管家走過去問他，他道：“有個蘇州李龍橋在你家歇落否？”管家道：“并無，并無。”管家就轉(zhuǎn)身回來，閉門睡了。不料關(guān)一個賊在家里。這賊等得人睡去了，開了大門。卻有三四個賊伴，里應(yīng)外合。將客商東西及趙家所囤貨物，并內(nèi)房衣飾銀兩，搬一個不亦樂乎。早有賊船準備，連夜開船去了。

　　趙家次日早起，見房子貨物空了，看看大門，又豁達大開，這一驚不小。細細檢點東西，就如笤帚掃的，干干凈凈。有二三遠來客人，嗟嗟怨怨。趙員外道：“自己東西失了也罷，將客人的物件通偷了去，如何是好？”原來兩日前，有一宗藥材，揭起銀子七百兩，約五日內(nèi)打發(fā)銀子的?？腿苏冗@宗銀子，雖是揭起的帳目，不怕趙家不還銀子。但是隨身東西都沒了，所以不勝懊惱，埋怨管門的，且有疑心之意。趙員外勸解道：“老客不用心焦，揭?guī)ゃy子自不消說，一一奉還。所失零星物件，諒情奉賠，便是與老仆無干。小弟自己家私，一旦都空了。明日去縣里進張呈子，出捕人廣緝。若緝得出，自有分曉了?！笨腿寺犨@說話，十分有理，覺得一時心平，也不惱躁了。　　看官們，今日有名的財主，卻是有名無實的。如今人眼是淺，見這家住間大屋，一年內(nèi)演幾本戲文，日日買些東西吃吃，穿幾件華服搖擺，討幾個小使跟隨，就道是富家了。殊不知不過是來得去得，手頭寬綽，實實要幾千幾百，響當當現(xiàn)兌得出的，也就不多幾家。趙員外時運好時，有幾千銀子，造房造屋，納個前程，囤些長落，就算是個財主了，也不甚有現(xiàn)錢多少。一家不知一家事，誰料被賊一偷，要賠七八百兩現(xiàn)物，也就吃力。況且自己內(nèi)囊已掃倉了，一時那有現(xiàn)錢。只得東挪西湊，湊成七百余兩，兌與客人，客人欣然而去。趙員外十分不樂，老脫知情去望，趙員外要做好漢的，不十分說得窘急。自此以后要長沒長，要短沒短，內(nèi)眷們那一個不嗟恨。趙員外只得好言寬慰說道：“慢慢再掙起來，陸續(xù)再置與你們罷了。”清清淡淡，不覺過了五六個月。家中囤一主油，有五百余兩本錢，幸得時價騰涌，約有百余兩利息。還有千余川黃麻，并幾擔蘇木之類，指望行情，漸漸掙還原本。此亦人情之常?！　∫蝗沼袀€小客，來買桐油。講定價錢，兌起銀子，止差得七兩銀水。爭多論少，交易不成。誰料當夜三更，本家內(nèi)房火起，被撲不得，燒到五更時分，止剩得一片白地。老脫同些親友看了，不勝感嘆。趙員外的內(nèi)眷都向?qū)﹂T羊牢小房里安身，員外卻到老脫屋子里暫住。趙員外道：“此番休也，寸草皆無了！我家積祖不買田地，別無底囊。家中人還有十七口，個個都要餓死哩！”正是：　　真?zhèn)€福無雙至，果然禍不單行。

　　趙員外看了這塊白地，浩嘆不已。老脫委曲解勸，問員外道：“你愁嘆不已，意要如何主意？”員外道：“仍舊造得幾間小屋，棲棲身子。如今沒本錢囤貨了，將來開得個酒米店兒，度度日子，也便罷了?！崩厦搯柕溃骸安恢嗌俦惧X？”趙員外道：“這個是越多越好的，極少也得二三百金?！崩厦摰溃骸袄蠁T外你不要憂愁，我再去尋杯酒你吃吃?！崩厦撊ベI些葷素酒肴來，與員外談笑對酌。趙員外只是懷抱不開，憂憂戚戚道：“我倒擾你，老妻及小妾、小兒、小女，還沒有飯吃哩！”老脫道：“我已糴米五斗，并買柴菜送去了。老員外但放心，不必憂愁，寬吃一杯解悶，明日造屋開店之事，通在小弟身上?！壁w員外笑道：“老兄又來，你是流寓遠客，只身拮據(jù)，那得許多銀子？”老脫道：“你但吃個醉飽，你就有銀子，房子也造得起，酒米店也開得成?！壁w員外不覺一時生出歡喜來，吃酒吃食，吃到醺醺有些醉意，不肯飲了。老脫道：“老員外再肯吃兩碗飯，銀子還有一倍。”趙員外嘻嘻的笑，心中想道：“難得他苦勸之情?！?br>
　　又吃了兩碗飯。老脫道：“我把銀子交付與你，你自己運用去?！敝钢改潜谶呎f：“這叉袋四個，里面藏的通是銀子。余外還有些段匹，老員外做些衣服穿穿。你自收拾，我不管了?！壁w員外不知是真是假，正狐疑之際，老脫道：“你不信么？我取開你看看?！崩厦摻庖粋€袋頭，將袋尾顛倒一抖，抖出許多段匹。又是兩個蒲包，又將蒲包打開，通是大錠小錠銀子。老脫總不得知明白，其間還有錠把焦黃金子，就隨手取起來與員外看看道：“這個也一總奉送。那三袋左右差不多一般的，你自去看，我不勤力得。”趙員外見江先生如此輕財，就倒地一拜，謝道：“不是老兄，幾乎將我窘死，多謝，多謝，明日還要奉票，加利奉還?！崩厦摰溃骸八琢耍琢?。承老員外當日正月初一，殷殷勤勤要小弟家里同住，千萬人中無一二的。今日員外有些不幸，焉有坐視之理。以德報德，人之常情，不要說起借字?！?br>
　　趙員外千謝萬謝，滿懷歡喜。將銀子細細檢點兌過，除出金子二十余兩，銀子凈有二千零四十兩。又有段匹價值七八十兩。樂不可言。眼見得過得日子了。悄悄對妻子說知，商量發(fā)木起屋，然后開店。還好依舊囤貨，得一日時運，再作圖報之計。妻妾亦千感萬謝，通道他一定是煉丹來的東西，想是個神仙了。

　　過得數(shù)日，趙員外發(fā)了許多木頭。叫了工人十余個，在那基地上搭廠。乒乒乓乓，興工動作。親自料理，不在老脫家住了。老脫將許多白物一朝發(fā)脫，無掛無礙，連膏藥攤也幾日不開，只是街頭閑走。

　　一日，走到街頭市中鬧熱之處。有一個高年長大頭陀，手執(zhí)鼓簡，正唱歌詞，這頭陀如何打扮？

　　這頭陀，身有七尺長，發(fā)蓋雙眉布衲黃。如摩道履粉頭雙，一缽隨身羅漢樣。閑敲漁鼓坐街坊?！　【渚湔妫肿掷?，底事為誰忙？他要度幾人，直度到西天上。

　　頭陀手執(zhí)鼓簡，坐在市上，高歌大唱，卻有百十人圍著觀聽。老脫蕩到，見一叢人里，朗朗歌唱，也挨進去聽聽。那頭陀唱過了妤一會，他又唱道：

　　笑乾坤，冰雪妝。遇陽春，也要烊。忙忙人物蟻旋樣。名來利到通為巧，鬢白須黃草見霜?！　『糜⑿郏U不到雞皮樣，勸明公，暫時放下，豈不聞夢里黃梁。學(xué)道人，似救焚。

　　訪金丹，遍楚秦。擔擔閣閣真遲鈍。嬰兒姹女原難識，更有黃婆著意尋。

　　老齋公自把靈臺問，你若遇鐘離十試，得真?zhèn)髦溉诊w升。

　　老脫聽他唱了一遍，鉆心發(fā)癢，如恍恍有失，如耿耿有思。定睛注想，不知計將安出。那頭陀收拾鼓簡，將要別去，立起身來，又念幾句道：　　齋公們，請散去罷。工夫各自忙，世上萬般，無你實處，莫要為功名富貴，賺過一生；

　　莫要為兒女妻房，誤了己事。但是未發(fā)心者，及早討個門頭；已發(fā)心者，畢竟要尋個歸著。

　　臘月三十日，轉(zhuǎn)眼到也，請了，請了?！　☆^陀正走，老脫去一把扯住道：“師父，師父，你在那里安歇？”頭陀道：“我們云水蹤跡，是處為家，那有定所?！崩厦摰溃骸凹热蝗绱?，我弟子廿載浪游，童身獨處，不嫌凡俗，同到小寓安歇，何如？”頭陀道：“你念載邀游，童身獨處，曾在江湖上遇著一位閩海江老脫么？”老脫道：“弟子便是。”頭陀就恭身下拜，口稱：“道兄，道兄，你既是脫老，龍子在何處？”老脫道：“并無甚么龍子，曾在此地看成一個孩子，近日送還他生母，頂立家緣去了”。頭陀道：“昔日泰山上，周真人送你的龍子?！崩厦摰溃骸安⒉灰娚趺粗苷嫒?，昔日在泰山止有個無寒道友，贈我一個大樣螞蟻。我將他晝夜相伴，如今現(xiàn)在身邊?！?br>
　　頭陀呵呵大笑道：“你原來至今不知，這螞蟻乃是四海龍王第十三個孽子所生之孫。只因兄弟兩個爭占江淮河漢，在于泰山頂上爭斗。震動山靈，北斗三星聞得，怪他嗔怒不除，暴戾未化，難以供職。命我?guī)熤苡袂褰捣?，罰他作奴，貶作蟲蟻之身，聽主人使令，消磨他暴氣，待他悔過自新，修養(yǎng)醇正，仙命依舊取他。今貶限將滿，我?guī)熣∷?。我?guī)熤苡袂澹吹佬炙Q無寒者是也。我?guī)熐星兴寄?，要你入環(huán)修煉，以繼元風(fēng)。特命我四下訪你，不期便得相逢，可慶，可慶！”老脫便望空拜道：“失敬真人，多有褻瀆。怪得自與周真人同睡以來，身體強健，不怕寒冷。弟子生平可為僥幸之極了?！鳖^陀道：“道兄不得如此稱呼，我雖得丹之訣，功行未完。道兄功行已完，俗情了無牽絆，只得入山問訣，指日成真。兄之了道還在我前，良可敬也，良可敬也！”一路細細敘談，使老脫心神洞爽。

　　到了寓所，老脫取紙一張，題詩二首，一首留與蔣福緣，一首留與趙員外，以當面別。　　驀地相逢便五年，乘龍福子記吾言。

　　云霞是我邀游處，碧落蒼梧共一天。留囑蔣福緣　　重整家緣莫皺眉，云蹤不得更相隨。

　　多君相識相逢意，祝汝桑榆看錦歸。留呈趙員外

　　老脫題了二詩，大書粘在壁間。一切器具，膏藥攤子通不理論。那頭陀道：“周師望我，不得停留，當與道兄快去?！倍藬y手，即時便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