淚珠緣 第九十五回　林愛儂未改女兒腔　華瘋兒不脫傖夫氣

　　卻說夢庵正叫花農(nóng)去喊機(jī)器匠，卻被祝春止住了，說這會(huì)子忙些什么，明兒不做人了？夢庵那里肯聽，恨不得立時(shí)把電話都安裝了起來。及至機(jī)器匠來了，說在一個(gè)府里，或是左右鄰舍裝裝，倒還使得，若要通出街去，必須沿路上立起電桿子來，每一枝桿子至少也須二三十塊錢，每一里須得九桿，要看了路線才好預(yù)算。夢庵才覺得有些困難，把一個(gè)肚子高興，打入水缸里去了。

　　正納悶著，忽見林冠如來了，夢庵便去和他搭訕。冠如見過眾人之后，因不見他兄弟，便問寶珠，寶珠笑道：“他總脫不了女孩子氣，這會(huì)子多分混在園子里呢?！眽翕忠虻溃骸皭劢愀牧四醒b之后，我倒不曾見過。今兒是寶叔叔生日，該去請他出來，應(yīng)酬應(yīng)酬我們這些男客才是?！闭f著，便向秦珍去纏，定要教他拿丈人的牌子去喚他出來。秦珍笑道：“這孩子有些脾氣，我去喊他，未必肯來，還是寶兄弟去騙他出來的簡捷。”夢庵便央著寶珠進(jìn)去，寶珠笑道：“我進(jìn)去了，什么時(shí)候出來可說不定，不要回來怪我失陪了呢?！眽翕值溃骸爸灰獝劢銉和鰜?，任你什么時(shí)候。”寶珠方才答應(yīng)，走出西花廳卷篷下面，便向西走去。夢庵道：“怎么走這兒去？自己家里的路，也會(huì)走錯(cuò)了？不知心里想著些什么，便攪昏了?！睂氈椴焕?，徑自走去。

　　秦珍卻向華夢庵道：“這西花廳的隔壁，便是園子里沿池子的走廊，此刻在月香亭新開了一重門過去，便是得月樓臺前面的靠壁亭子。不知當(dāng)時(shí)怎么不曾見到這一晌，兕著遠(yuǎn)路走，直至前個(gè)月，寶兄弟偶然走到得月樓臺的樓上望望，看見這邊月香亭的葫蘆頂兒，正和那壁的亭子是背貼背的，才想法子出來開通了的。這么一來，便當(dāng)?shù)枚嗔?。要請客看戲，在這里散了席，便好從亭子上過去看戲，省得兜一個(gè)大圈子呢?！眽翕忠虻溃骸斑@倒巧極的了，可惜里面都是女客，咱們這些臭男子，容不得去窺探一探。不然，打這亭子上過去，見識見識那個(gè)春聲館的戲臺呢?！鼻卣涞溃骸斑@邊想來沒得女客，試教鋤藥去看看瞧?！?br>
　　鋤藥正待走時(shí)，卻見寶珠已和愛儂將著手從回廊上走來。夢庵一時(shí)倒認(rèn)不清了，只道是個(gè)賽兒，直至愛儂走到面前向他叫聲“老伯”，方才狂笑起來道：“這不是愛姐兒嗎？我還當(dāng)是賽兒呢?！睈蹆z聽了這話，便羞的要逃回去。寶珠因道：“你們大家聽著，愛哥兒和我說好了來的，要是有人叫他姐兒，他回去和我算帳呢！”夢庵忙道：“打嘴，打嘴，打我的嘴！明明是個(gè)哥兒，我什么叫起姐兒來了。好愛哥兒，請你饒恕了我，我和你哥哥是好朋友，什么事都看在你哥哥份上，要是我再把你冤做姐兒時(shí)，你掌我的嘴?！庇值溃骸澳憬駜杭热皇莻€(gè)哥兒了，咱們不妨親親密密的握握手，談?wù)勑哪?。”說著，便伸手過來，愛儂忙縮了手，避向?qū)氈楸澈蟮溃骸皩毷迨蹇旆帕宋遥A瘋爺又瘋了，我實(shí)在有些怕他?！睂氈榈溃骸安慌?，有我在呢?！币蛳驂翕中Φ溃骸澳悴灰@樣窘他，他和你才是初次見面，怎么好這樣的玩笑?！眽翕值溃骸罢l講來呢，那一回在蘧仙家里看戲，我早認(rèn)得愛姐兒?！闭f著，忙道：“該打，該打！怎么又喚錯(cuò)了?！惫谌缫娝值芫降靡蕹鰜砹?，因便走來，將著愛儂的手笑道：“你越是怕難為情，這位瘋爺越有了興子，你不要理他，隨我來吧?！闭f著，便扯著他向西花廳進(jìn)來。石時(shí)等便都站起，和他問好，桑春并向懷里掏出副眼鏡來，架在鼻上，仰著臉兒遠(yuǎn)遠(yuǎn)地看他。愛儂越加不好意思，只低著頭，以手弄襟，局促到無可奈何。秦珍看的可憐，因向?qū)氈榈溃骸斑€是帶他進(jìn)去吧，蹴蹴RR的，倒弄得大家沒了手勢?！惫谌鐓s向愛儂耳畔低低的說了幾句，愛儂不禁噴聲的笑了出來，因向華夢庵看了一眼道：“華老伯，你容我在這邊坐一會(huì)兒吧，不呵，我便只好告?zhèn)€罪兒，失陪了諸位并咱們家爺。”夢庵做個(gè)鬼臉道：“好嗎，不說自己做女兒腔，倒說我瘋呢，好愛哥兒，當(dāng)初你扮了女孩子，混在一般姊姊妹妹里面，我不敢和你攀小朋友，如今是一樣的男子漢了，就該學(xué)你華老伯一樣大踏步的。說得笑得，什么扭扭捏捏，仍和女兒家一樣?！闭f著，做出一種扭扭捏捏的丑相，引得大家都笑了起來。愛儂也不禁笑得倒在寶珠懷里。

　　停了一會(huì)，鋤藥來說，太太吩咐，請爺們到園子里看戲去。夢庵早就跳起來道：“好極了，我正盼著呢。”又道：“我們?nèi)タ戳藨?，可不是累了太太們沒得看呢？”寶珠笑道：“女眷們都在樓上看，咱們在樓下，妨礙不著的?！闭f著，已聽一片鑼鼓聲鬧起頭場。愛儂便等不及，扯了寶珠先走，卻好金有聲也來了，一干人便同向西面回廊上走去。

　　到月香亭上，看是新辟了一重落地鏡屏做的長方門，開進(jìn)門去，卻是一個(gè)小亭角兒。對面便是洗翠亭的正面，遠(yuǎn)遠(yuǎn)望見綠云深處。向左首游廊走去，便是得月樓臺的前面；進(jìn)內(nèi)看是一所五開間的鴛鴦廳。轉(zhuǎn)入屏風(fēng)后背，便是朝南的五間后軒，兩旁接著兩帶廂樓。天井里蓋著一座四面風(fēng)窗的氣樓，對面便是一座戲臺，離地有三四尺高，竟和戲館里形式一般。仰望兩廂樓，都掛了極細(xì)的湘妃竹簾，隱約見簾子里面，都是些花團(tuán)錦簇的人。戲臺上，鑼鼓打的正是熱鬧，一陣緊似一陣，把耳朵也聒淫了。

　　華夢庵正在昂頭四望，卻見寶珠已在前面一排大菜臺上，向自己招手兒，便走近前去。見這臺子，竟有三丈多長。向著戲臺，擺下一排靠椅，約有二十多把。金有聲等早已坐下，因便不問大小，揀個(gè)空位兒坐下，左首便是蘧仙、祝春，右首卻是寶珠、愛儂。小廝們送上茶來，夢庵捧來便喝。祝春笑道：“仔細(xì)燙了嘴，再把茶碗打碎！”夢庵置之不理，兩只眼只向戲臺上望著，看那些打鑼鼓的女孩子，都不過十五六歲光景，因問寶珠道：“這里面可有香玉？”寶珠笑道：“他哪里肯打鑼鼓！今兒教他起浣沙記里西施，他還不愿意呢?！眽翕值溃骸拔魇┻€不愿起，起什么呢？”寶珠道：“他因?yàn)閻勰切戮幍囊怀觥煊裨峄ā?，要起黛玉，所以不肯再扮西施?！眽翕值溃骸皠e人扮了，可不要唐突西施呢？”

　　正說著，臺上已扮大飄海上場，行頭換得嶄新，手里拿著的燈彩也是新扎的。蘧仙早便贊好。寶珠因道：“管班這回到蘇州去，又到上海轉(zhuǎn)了轉(zhuǎn)，辦了許多的好行頭來，還有十來扇畫得很好的背景，所以今兒的戲，不請客點(diǎn)，只揀配得上行頭背景的做?！弊４旱榷颊f很好。這時(shí)大飄海已經(jīng)下場，臺上遮了一重大紅綢幕，及至開出幕來，滿臺上換了一種景象，打鑼鼓的人都不見了，變做了一座洗翠亭的模樣，兩面接著幾曲紅橋，遍地都是些荷花、荷葉，遠(yuǎn)遠(yuǎn)的襯著些綠楊、樓閣，儼然是吟秋榭一帶的景子，大家早就拍手稱妙。寶珠因說：“這是拿著洗翠亭的照片，去照樣畫的。那些荷花是紙?jiān)模锩孢€好點(diǎn)電燈呢。石橋是用跳板搭起來的?！闭f著，已聽手鑼響處，從石橋上走出一個(gè)古裝便服的小生來，后面跟著兩個(gè)俊俏小廝。大家只道扮的寶珠和花儂、鋤藥，及至開出口來，才知道是賞荷花的昆劇，因都笑道：“極熟的戲，卻被這么一扮，倒弄的幾乎看不懂了?！弊４旱溃骸鞍鐟蛘@樣扮法才合情理。尋常班子里做蔡伯喈穿了一身朝服，在自己花園里彈琴，簡直有些不通。我早說過，六月里天氣熱得要人打扇，何不去換了便衣呢？”說得蘧仙、夢庵都笑了起來。桑春道：“便是琴學(xué)二童，不打花臉，也很合著身份?！贝蠹叶颊f不錯(cuò)。聽那唱的曲子，已是“懶畫眉”的一折，只唱了第一句后，便把笛子停了，真?zhèn)€彈了一套“高山流水”。彈完了，卻嘆了一聲，方才接唱，只覺指下余音的幾句。華夢庵不禁贊嘆不迭說：“這樣的賞荷，真是見所未見，聞所未聞。”因問寶珠道：“這唱小生的是誰？彈的琴似乎很不錯(cuò)呢?！睈蹆z不禁嗤的笑了。寶珠道：“這是小春兒扮的，他并不曾彈琴，原不過裝裝手勢的。那個(gè)琴聲卻是賽兒在樓上彈的，并且還有三弦和著，所以聽得這般清楚。若單是琴聲，那里臺下聽得出呢？”夢庵連連贊嘆。蘧仙道：“小春兒的手勢，也裝得不錯(cuò)，他右手近著山岳，做著勾、挑、剔、抹的形勢，左手把禁指翹起了，一上一下，也都按著徵位，不是亂來的呢。”金有聲點(diǎn)點(diǎn)首道：“你沒看見京班里做的‘空城計(jì)’，拿兩手去左右亂按，還把一個(gè)頭依著胡琴去亂顛，臺下的人一疊聲叫起好來，你想可不嘔死了人?！鼻卣湫Φ溃骸翱茨欠N戲的人，也只配聽那一種的琴。若是真的彈起琴來，豈不是做了對牛彈琴呢。”

　　說著，見伶兒已扮了牛夫人出來，環(huán)L、姍姍、風(fēng)鬟、霧鬢也是家常的古裝服式，越顯得風(fēng)雅宜人。小春兒又彈起“風(fēng)入松”的一套琴來，大家留心聽去，果然這琴聲是從左邊廂樓上下來的，一切猱、吟、綽、注，都是三弦上頭出的工夫，只有散弦、撞、撮的地方，琴聲卻蓋過了三弦。原來彈三弦的不是別個(gè)，卻是藕香身邊的大丫頭銀雁。先頭彈“高山”、“流水”兩套的，乃是小鵲，因藕香說他彈得不好，這會(huì)子才換了銀雁。彈完了這段，只聽樓下早有一人直脖子喊“好”，夾著一片笑聲，卻是大家都笑夢庵，說他魯莽。麗云因道：“好好的戲，夾著個(gè)華瘋兒在那處胡鬧，誰還聽得出一句兒來？”賽兒道：“這便該派銀雁兒的不是。他的弦子，處處都要蓋過了我的琴，彈得和瞎子先生一般‘叮嚀嚀’的怪響，自然惹得一班瞎子叫好的叫起好來了?！闭f著，大家都笑起來。倒是冷素馨聽了這話，倒覺有些不好意思起來，因念華夢庵乃是蘧仙的朋友，夢庵鬧了笑話，惹著蘧仙也失了光彩，因悄悄地央著浣花，要他著人去和寶珠說，轉(zhuǎn)告蘧仙，教華夢庵不要胡鬧。浣花卻只不肯，說：“太太正愛的熱鬧，麗妹妹和賽姐兒是說著玩的，他們越鬧的厲害，太太越高興呢?！闭牵?br>
　　不礙哄堂發(fā)狂噱，但教合座盡開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