隋史遺文 第十六回　羅元帥作書貽蔡守　秦叔寶贈金報柳氏

　　詞曰：壺漿漂水邊，麥飯淮城下。誰解風(fēng)塵辨異才，頓長英雄價。便欲一心銘，肯惜千金謝。莫教負(fù)義在男兒，貽得千秋罵。右調(diào)《卜算子》　　困厄中施恩最易，困厄中感恩最深。況在裙釵女流，更令人耿耿不化。至如漂水女子，以死絕子胥之疑，身既不存，報于何望。漂母暮年之人也，那里擬得定身見韓王孫富貴，這俱是不望報的。但英雄豪杰在困頓中，得這一極恤，也不論他有心求報與不求報，我心自不容擱下。　　話說那羅公子轅門外取巧，把弩箭發(fā)了去，公子力大，弓硬箭猛，將鷹心打穿了。那箭若是硬翎的，釘在鷹身上，也不妙了。卻是軟翎的箭，穿心打過，那鷹翩翩躚躚，裹著叔寶那一枝箭，落將下來。五營四哨，大小官將頭目人等一聲喝采：

　　旁觀贊嘆一齊起，當(dāng)局精神百倍增。

　　連叔寶也不知這個鷹怎么射將下來的。公子急藏弩擔(dān)掩袍服內(nèi)，領(lǐng)四員掌家，上馬先回帥府去了。中軍官取鷹上來獻(xiàn)，羅公自有為叔寶的私情，親自下帳替叔寶簪花掛紅，動鼓樂迎回帥府。　　如今還是班班筍，他日成竿釣錦鰲。

　　分付其余諸將，不必射箭，一概有賞。筵宴諸將，賞勞三軍。羅公也自回府。公子先回帥府，此事不曾對老母說，恐表兄面上無顏。　　羅公回到府中，分付擺家宴，席上對夫人道：“令侄雙簡絕倫，弓矢尤妙。只是槍法欠于傳授?！毕蚯丨偟溃骸案杏袀€射圃，賢侄可與汝表弟習(xí)學(xué)槍馬。”秦瓊道：“極感成就之恩?！弊源吮淼苄侄?，日在射圃中走馬使槍。羅公暇時，自來指拔教導(dǎo)，叫他使獨(dú)門槍、發(fā)暗簡打敵，百發(fā)百中。他兩人膂力既有，心思更靈，不數(shù)日已都習(xí)熟。羅公又道：“若恃這些武藝，還是一勇之夫?！庇秩∪粤w，孫吳兵法，令他溫習(xí)。自己與他講解，可是：

　　經(jīng)文緯武丈夫事，肯作庸庸兒女流。　　光陰荏苒，因循半載有余。叔寶卻是個孝子，當(dāng)初奉差潞州，首尾止有半年，老母在山東，不得回家，千態(tài)萬狀，逼出許多事來。今日在羅公帥府，難道樂而忘返，把老母就置之度外？可憐他思母之心，無時不有。只因他曉得一分道理，想道：“我若是到幽州來探親，住的日久，說家母年邁，就好告辭；我卻是問罪來的人，幸遇姑爹在此為官提拔，若要告辭，我又曉得這個老人家任性，肯放我去得滿心愿。他若道：‘今日我老夫在此為官，你回去也罷了。若不是我老夫為官，你也回去么？’那時歸又歸不成，住在他府內(nèi)，又失了他的愛。”這個話，不是今日才想，自到幽州，就籌算到今。卻與表弟厚了，常時央公子對姑娘說：“姑爹面前方便我回去罷，家母年老，離家日久，提心吊膽，放他不下?！惫拥男詢海核舨粴g喜這個人在他府中，時刻難容他。與表兄英雄相聚，意氣符合，舍不得表兄去。就是父母有打發(fā)表兄去的意思，他還要在中阻撓，怎么肯方便他去。又不好說我不要兄去，恐表兄見怪，少年人口角春風(fēng)，說謊道：“前日晚間，已對家母說。父親也說只在這幾日打發(fā)兄長回去?！比思掖螅瑳]處對問，一次下來，因循個把月日，疊連騙他幾次，只管遷延過去。

　　直到仁壽三年八月間，一日清晨，羅公于書房中考校他二人學(xué)問，此時公子還不曾梳洗，羅公坐于堂上，著小童催促。忽然抬頭，見粉墻上題四句詩。羅公認(rèn)得秦瓊的筆跡，寫便是叔寶寫的，卻不是他做的。叔寶原也不會做詩，卻是什么人做的？緣叔寶公門當(dāng)差使，出入街道上，小人們無稽之談，聽在耳內(nèi)，記在心里，今日觸景寫于壁上。羅公他是個尊官，不曉得街道上有這樣口談。只認(rèn)是秦瓊心上所發(fā)，一見了詩，拂然不快。這四句怎么道：

　　一日離家一日深，猶如孤鳥宿寒林。

　　縱然此地風(fēng)光好，還有思鄉(xiāng)一片心?！　×_公也不等二子相見，轉(zhuǎn)身竟回后堂去了。老夫人迎著道：“老爺書房中考校兩個孩兒的學(xué)問，怎么匆匆進(jìn)來，面有怒容？”羅公嘆道：“他兒不自養(yǎng)，養(yǎng)殺是他兒?！狈蛉说溃骸袄蠣敒楹伟l(fā)此言語？”羅公道：“夫人，自從令侄到幽州，老夫看待他，就與吾兒羅成一樣，并無親疏。我也只待邊庭有風(fēng)聲反亂，著他出馬立功，我表奏朝廷，封他一官半職，衣錦還鄉(xiāng)。不想邊廷寧息，不能如愿。令侄卻不以老夫為恩，反以老夫為怨。適才到書房中去，堂前壁上，寫著四句胡言，后邊兩句，一發(fā)可笑得緊。道：‘縱然此地風(fēng)光好，還有思鄉(xiāng)一片心?！@等反是老夫稽留他在此不是?！狈蛉寺勓?，眼中落淚道：“先兄棄世太早，家嫂寡居異鄉(xiāng)，止有此子，出外多年，舉目無親。老爺如今扶持舍侄，就是一品服還鄉(xiāng)，不如叫他歸家看母?！?br>
　　菽水自可樂，鐘鼎何足貪。

　　羅公道：“夫人的意思，也要令侄回去？”老夫人道：“老身懷此念久矣，不敢多言。”羅公道：“不要傷感，今日就打發(fā)令侄回去?！苯泻筇脗漯T行酒，傳令出去，與中軍營中討一匹好馬，用長路的鞍鞒，進(jìn)帥府公用。羅公到自己書房叫童兒：“前邊書房里與大叔講，叫秦大叔把上年潞州寄庫物件，開個細(xì)帳來，我好入書。前日看報，那蔡建德會做官，地方官保他廉潔，復(fù)任在潞州。如今正好打發(fā)秦瓊到彼處自取去罷。”童兒到書房中道：“大叔，老爺?shù)囊馑迹虬l(fā)秦大叔往山東去。教把潞州寄庫的物件，開細(xì)帳。老爺入書?！惫訁s補(bǔ)前邊只用春風(fēng)，笑進(jìn)里邊來：“表兄何如？前日晚間對家母說，家母不肯，他被我纏不過，說了幾遍，轉(zhuǎn)對父親說了，打發(fā)兄回山東去。把潞州寄庫的東西，開了細(xì)帳，叫兄長自去取?！笔鍖毬勓?，如開籠放鳥。那潞州東西不消思想，每夜睡不著的時節(jié)盤算熟了，取金A簡，細(xì)開明白。童兒取回。羅公寫兩封書，一封是潞州蔡刺史處，取行李；一封是舉薦山東道行臺來總管衙門的薦書。酒席完備，叫童兒請大叔陪秦大叔出來飲酒。老夫人卻不曉得開帳寫書之事，恐叔寶懷抱不開，指著酒席：“這是你姑爹替你餞行的酒?！笔鍖毧薨萦诘?。羅公用手相挽：“不是老夫屈留你在此，我只說待你邊廷立功之后，得一官半職回鄉(xiāng)，以繼你先人之后。不想邊廷寧息，不得如我的意思。令姑每道令堂年高，我如今打發(fā)你回去。這兩封書，一封書到潞州蔡建德處，取鞍馬行囊；一封書到山東投與山東大行臺兼青州總管，姓來名護(hù)兒。我是他父輩，如今分符各鎮(zhèn)一方，舉薦你在他標(biāo)下，去做個旗牌官。日后有功，也還圖個進(jìn)步。”叔寶叩謝，拜罷姑母，與表弟羅成對拜四拜，入席飲酒數(shù)巡，告辭起身。

　　久矣空齋盼白云，羅衫猶惹淚成文。

　　一鞭適指青齊路，怪是前村日易曛。

　　此時鞍馬行囊，俱已捎搭停當(dāng)。出帥府，就是尉遲昆玉這些朋友，一時曉得俱備酒留飲。叔寶略領(lǐng)其情，都有所贈。因限于職役，不能遠(yuǎn)送。獨(dú)張公瑾，要留叔寶在家?guī)兹?。又因叔寶急歸，不好十分相強(qiáng)。公瑾草草寫書，附復(fù)單雄信，遂各分手，后會有期。

　　叔寶歸心如箭，連夜馬不停蹄，竟奔河?xùn)|潞州。入城到府前，飯店的王小二先看見了，往家飛跑，叫：“婆娘不好了！”柳氏道：“你好好的一個人，怎么就不好了？”小二道：“當(dāng)初在我家少飯錢的那個秦客人，為傷人命，官司又累我用了銀子，問罪往幽州去一二年，到掙了一個官來。纏棕大帽，氣昂昂的騎著馬，往府前來，想是討什么過關(guān)口糧。他惱得我緊，與下四衙講了去，也拿我打一頓板子，卻怎么處？”柳氏道：“丈夫，好話都是古人說盡了，去時留人情，轉(zhuǎn)來好相見。當(dāng)初我叫你不要這樣炎涼，你不肯聽我說。如今沒面目見他，你躲了罷?！毙《溃骸拔叶悴坏谩！绷系溃骸澳愣啻髠€人，躲不得?！毙《溃骸安皇俏胰舜蠖悴坏茫龅纳獠缓?。你要說我不在家，我卻是飯店，倘他說我住住兒，等他相見，我怎么躲得這些時？”柳氏道：“怎么樣？”小二道：“你只說我死了罷。人死不記冤，打發(fā)他去了，我才出來?！蓖跣《@句話，不是站著說，他著了忙，出這一個題目與妻子，慌忙走開了。柳氏卻是個賢妻，只得依了丈夫，在家下假做休囚景象，哭哭啼啼。叔寶到店門外面拴了馬，柳氏迎道：“秦爺來了?！笔鍖毜溃骸百t人，我還不得進(jìn)來拜謝你?！苯惺窒拢骸翱戳笋R上行李，待我到府中投文書來?！比×_公書，竟往府中來。

　　此時蔡公正坐堂上，守門人報幽州羅爺差官下書。蔡公分付著他進(jìn)來。叔寶是個有意思的人，到那得意之時，愈加謹(jǐn)慎。進(jìn)東角門，捧著書，一步步走將上來。蔡刺史公座上，就認(rèn)得是秦瓊。起初聞知風(fēng)聲了，走下滴水檐來，優(yōu)待以禮。叔寶上月臺，庭參拜見。蔡公先問了羅公起居，又以美言慰勞一番，然后說道：“就是仁壽二年皂角林那樁事，我也從寬發(fā)落。”叔寶道：“蒙老大人提拔，秦瓊感恩不淺。”蔡公道：“那童環(huán)金甲，從幽州回來，道及羅老將軍是令親，我也十分歡喜，反指示足下到幽州與令親相會了?！笔鍖毜溃骸吧嵊H羅公，有書在此?！辈坦薪由蟻?。蔡公見書封上是羅公親筆，不好回公座開緘，立著就打開書看，道：“秦壯士，羅老將軍這封書也沒有別說，只是取昔年寄在我潞州的物件?！笔鍖毜溃骸笆??！辈檀淌方袔炖簦骸叭∪蕢鄱昙膸熠E罰簿?！睅炖襞c庫書，除舊管新收，開除實(shí)在，將贓罰簿呈到公座上。蔡刺史用硃筆對羅公的來書點(diǎn)。書上有一件，贓罰簿上就有個前件。頭一行，是整銀十塊，計重三百六十兩。是當(dāng)日皂角林捕人進(jìn)房已失了些，又加參軍廳乘機(jī)乾沒，蔡刺史見與書不對，便遲疑道：“前日參軍廳解來，止得此數(shù)，這仔么處，須得根究了?！笔鍖毜溃骸跋朐谠斫橇滞黹g相打時，失去了些，這也不敢費(fèi)老爺清心?！辈檀淌酚謱Φ诙校核殂y五十兩，另封。第三行，卻又差訛了，書上是黃驃馬一匹，他府庫里沒有替人把馬養(yǎng)幾年的理，卻官賣了三十兩銀子，總封在庫里。造在冊上，是馬價銀三十兩。五色潞綢十匹，做就寒夏衣四套，段帛鋪蓋一副，枕頂俱在，B金馬鞍轡一副，鐙扎俱全。金裝簡二根。用,筆一一點(diǎn)過，叫庫吏查將出來，月臺上交付秦瓊。叔寶一個人也拿不得許多東西，就是解他的那童環(huán)、金甲，官面前不好施禮，卻幫扶他拿這些東西。官知道也不責(zé)備他二人，分付庫吏：“動本府項下公費(fèi)銀一百兩，包封，送羅老將軍令親秦壯士為路費(fèi)。”這是

　　時來易覓金千兩，運(yùn)去難賒酒一壺。　　叔寶拜謝蔡公，拿著這一百兩銀子。二友替他搬了許多行李出門，竟往王小二家中。柳氏哭拜于地，道：“上年拙夫不是，多少炎涼，得罪秦爺。原來是作死。自秦爺為事，參軍廳拘拿窩家，用了幾兩銀子，心中不快，得病就亡故了。”叔寶道：“昔年也不干你丈夫事，是我囊橐空虛，使你丈夫下眼相看，世態(tài)炎涼，古今如此。只是你那一針一線之情，到今銘刻于心。今日既是你丈夫亡故，你也是寡婦孤兒了。我曾有言在先，你可比淮陰漂母，但恨我不能效韓信有千金之報，權(quán)以百金為壽?！绷习葜x。

　　富來報德易，困日施恩難。

　　所以韓王孫，千金酬一餐。

　　叔寶與佩之、國俊見禮，卻把領(lǐng)出來的那些物件，捎在馬鞍鞒旁，馬就壓矬了。這馬是中軍官搪塞羅公，縱好也不經(jīng)叔寶的頓挫，連夜奔馳騎壞了，怎么駝的這些重物？佩之道：“小弟二人，且牽馬陪兄到二賢莊單二哥處，重借馬匹回鄉(xiāng)?！鞭o別柳氏，柳氏千聲萬謝。三人竟出西門，往二賢莊去了。畢竟不知何如？且聽下回分解?！　】傇u：

　　看羅公子周全叔寶，愛戀叔寶，真有一段至情。后日事業(yè)，已見其概矣。叔寶贈金與柳氏，固是厚道；然其夫婦妝成圈套，亦世所不乏，不可與漂母事同論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