劫余灰 第五回　禍起蕭墻惡人施毒手　羈身暗室淑女悄投繯

　　且說公孺、小翁二人相見之后，各各融動(dòng)心事。小翁便問公孺為甚事到香港，公孺道：“前天聽見說，有人曾在香港遇見不肖子，因此趕來打聽。誰知茫無頭緒，只得回去。”小翁到此時(shí)，也忍不住反過手，把藤椅移近一步，悄悄的把婉貞失去之事，詳細(xì)說了一遍。又說道：“我這劣弟，干下這等事，本無顏再對(duì)老親翁。今日在此，無意相逢，小弟不能不從實(shí)說出。只好等我尋著劣弟時(shí)，親身扭送府上，聽?wèi){老親翁送官懲治罷了?！惫娴溃骸斑@個(gè)或者不關(guān)令弟之事，是船戶拐走了，也未可知。”小翁道：“他預(yù)先把房子也賣了，如何不是他干的呢？”兩人相對(duì)愁嘆。此時(shí)輪船早已開行，到夜深時(shí)，各人都就坐在椅上打盹。及至天亮，已到了省城，二人就同雇一只快艇回去，再為設(shè)法尋訪。不提。

　　且說仲晦，那天撇下了小翁，匆匆走到碼頭上。忽見有

　　一大堆人在那里打架，一片喧嚷之聲，只叫打！打！打！不知為了何事。便借此機(jī)會(huì)，跳上船來，叫道：“岸上白晝打劫，快點(diǎn)開船。”船戶即刻拔篙抽跳，一篙點(diǎn)開了船。仲晦方才走到艙內(nèi)，問道：“羅漢松送來了么？”趙氏道：“送來了，放在后梢呢?！蓖褙懙溃骸笆迨?，我父親呢？”仲晦道：“他忽然想起了，忘了拿甚么東西，叫了一只快艇趕回去了，交代我先開船，他隨后仍叫快艇趕來?！蓖褙懶囊桑瑔柕溃骸巴松趺礀|西，這般要緊？”仲晦道：“你父親生性古怪，誰敢多問他。”婉貞心中不勝疑慮，坐在艙中，悶悶不樂。看看走至傍晚時(shí)候，還不到省城，欲待問仲晦時(shí)，他卻在前艙睡熟了，鼾聲不息。再過一會(huì)，那船便停住了，在一個(gè)碼頭上泊定。婉貞以為到了，便欲叫醒仲晦，趙氏連忙止住道：“侄女，不要叫他。他方才是吃了酒的，他的酒脾氣很壞，若叫醒了他，要亂罵人。你聽這碼頭上人聲嘈雜，他自然睡不安穩(wěn)，不久就要醒了?！蓖褙憻o奈，只得依他，倚在船窗上閑眺。忽然一個(gè)船戶在船舷上走過，婉貞因問道：“可是到了？”船戶笑道：“小姐說的好自在話，若是這半天工夫可以到了，我們就該發(fā)財(cái)了?！蓖褙懧?wù)f，心下大疑，也不顧趙氏，走到前艙，連叫幾聲叔叔。仲晦醒來，問是什么事，婉貞道：“我們這船，足足走了一天，為甚還不到省城？此刻又停住了?！敝倩奕嘀p眼道：“你到省城作甚么？”婉貞大驚道：“叔叔不說到省城外婆家去拜壽么？”仲晦笑道：“你原來不知外婆早搬到肇慶去了，我們此刻到肇慶去呢?！蓖褙懹执篌@道：“怎么一向沒有說起？今天早起下船的時(shí)候，我父親還說是到省城呢?！敝倩薜溃骸澳愀赣H向來只知道講理學(xué)，外面的事他何曾留心。”婉貞聽了，默默無言。這一夜在船上翻來覆去，何嘗睡得著。

　　到了次日，又走了一天。婉貞問道：“到底幾時(shí)可到？我父親說趕來，他不要趕到省城去呢。”仲晦道：“臨分手時(shí)，我告訴過他。你只管放心，他用快艇來，或者路上彼此看不見，他還比我們先到呢。”婉貞道：“到肇慶要走幾天呢？”仲晦道：“不然兩天就可以到了，此時(shí)西江水發(fā)，沿路都是逆水，走起來看罷咧?！蓖褙懧犝f，十分心焦，然而看著是自己胞叔，諒來沒甚歹意，暫且寧心等待。如此曉行夜泊，足足走了六天，走到一個(gè)所在，十分熱鬧，河面帆檣林立。說是到了，那船靠岸泊定。仲晦走到岸上，去了許久，同了一個(gè)老婆子來，說是外婆打發(fā)來接的。那老婆子著實(shí)看了婉貞一會(huì)，卻又沒有言語，又不行禮。婉貞一面梳頭理鬢，沒做理會(huì)。仲晦又去了一會(huì)兒，那老婆子說是去叫轎子來，也起身去了。又過了一大會(huì)，看看太陽將近要下山了，仲晦又和那老婆子同來，說是轎子叫不著，只好用小船搖到城里去的了。婉貞不知所以，便要和趙氏同行。仲晦道：“你嬸嬸還要看顧行李，外婆聽說你到了，喜歡的了不得，叫你先去一步，他要緊等著見你呢?，F(xiàn)放著我家的老媽媽來接你，你就先去罷?！蓖褙懘藭r(shí)，心下大疑，卻又身不由主，只得帶了杏兒，跟著那老婆子走出船頭。

　　早有一只小船在旁邊等候，老婆子攙著，跨了過去。坐定，那小船便搖了開去。婉貞問道：“老太太一向可好？”那老婆子不答。婉貞心下愈疑。只見那小船搖不多時(shí)，便在一只大船旁邊泊定，說是到了。那老婆子便叫婉貞過去，婉貞道：“這是甚么所在？我不去。”那老婆子道：“你好自在。到了這里還由得你做主嗎？”說著伸手來扯，不由分說，拉到了大船上。只見艙里面迎出來四五個(gè)油頭粉面的婦人，同聲說道：“來了，來了。”那老婆子也不理會(huì)，走到中艙，當(dāng)中坐下，便叫拿皮鞭來，先打三十下入門鞭。婉貞此時(shí)，胸?zé)o主宰，也摸不著是甚么路數(shù)。只見一個(gè)粉頭，遞過一根皮鞭。老婆子提在手里，喝叫婉貞跪下。婉貞道：“這里是甚么地方？你是甚么人？我叔叔為甚么送我到這里？你為甚么要打我？你且說個(gè)明白?！蹦抢掀抛犹崞鹌け蓿瑳]頭沒臉的打了一下，罵道：“這賤丫頭，好沒規(guī)矩。放著媽媽不知道稱呼，滿嘴你啊我啊的。老娘化了雪白的銀子買了你來，難道消受不得你一聲媽媽？”說著，又是一鞭。婉貞大怒道：“是誰賣了我來？你帶我到叔叔那里講去?！崩掀抛右才溃骸罢f好自在的話，到了這里，還由得你回去。你這賤人，若不給點(diǎn)手段你看看，你不知老娘利害?！闭f著舉起皮鞭打來。婉貞大怒，奪過皮鞭，也沒頭沒臉的打去，嚇得一眾粉頭齊聲發(fā)喊。后梢走出兩個(gè)男子，將皮鞭奪過。老婆子十分大怒，喝叫綁了，兩個(gè)男子上前把婉貞掀翻在地，反綁了手。老婆子狠狠的打了四五十鞭，婉貞閉著雙眼，由他打去，卻并沒有半句求饒。老婆子打罷了，叫拉去后梢，不許給他茶飯，看他倔強(qiáng)到幾時(shí)。

　　婉貞此時(shí)，心如槁木死灰，只求速死。所以雖是打得皮開肉綻，卻并不覺痛苦，也不哭泣。眾人把他推到后梢，他只閉著雙眼，默念叔父無良，將我拐到此地，此時(shí)父親不知如何著急。又念到當(dāng)日初定婚姻，即走失了夫婿，此時(shí)自己也落于歹人之手，真是夫妻同命。但不知他走失，可是遇人拐騙，可受我這種苦。一時(shí)之間，萬念交集，倒不覺嗚嗚咽咽的哭起來。直至日落西山，滿江燈火時(shí)，前艙外面，管弦嘈雜，笙歌聒耳，婉貞還是嗚咽不休。

　　忽見那老婆子手執(zhí)皮鞭惡狠狠的走進(jìn)來，也不說話，沒頭沒腦的又是二三十皮鞭。打完了，才發(fā)狠罵道：“外艙有客吃酒，你這賤人敢在這里啼哭，擾亂客人清興?！蓖褙懧勓裕餍苑怕暣罂?。那老婆子恨的無法可施，舉起皮鞭又打。婉貞一面哭，一面高叫救命，急的老婆子沒法，叫過兩個(gè)男子，扯些破布之類，把他嘴堵住?？蓱z婉貞一個(gè)荏弱女子，何嘗受過這等折磨。這一夜，凄凄楚楚的捱一刻似一年光景。及至夜靜更深，外艙轟飲已畢，便人聲寂然，只聽得窗外水聲淙淙。默念不如赴水求死，爭(zhēng)奈被他縛住，不得動(dòng)彈。如此捱了一夜。

　　到天色微明時(shí)，那老婆子便進(jìn)后艙來，指揮兩個(gè)男子將婉貞拉至岸上，推入一乘小轎，里面用繩縛住，抬起來便走。婉貞此時(shí)身不由主，口不能言，況且路上又沒有行人，只得由他抬著去。一路上，自己留心，察看這地方上是甚么情形。只見沿岸一帶多是木行，轉(zhuǎn)彎抹角走了三四里路，便進(jìn)了一座城門，又走不多路，便到了一家門首。轎子歇下，那老婆子忽然從轎子后面轉(zhuǎn)到門前，叩了兩下，里面便有人開了門。那老婆子便拉了婉貞出轎，推到門里去，后又把門關(guān)上，掄起一根木棒，沒頭沒腦的一頓打。打罷，喝叫關(guān)起來。隨有一個(gè)年約三十余歲的婦人出來，連拉帶勸的，把婉貞送到一間暗室里去，反手把門扣上。歇了一會(huì)，那婦人又復(fù)推門進(jìn)來，問長問短的，要和婉貞說話。可憐婉貞，此時(shí)已是死去活來，躺在地上，只剩了一絲之氣。那婦人代他把繩松了，扶到一鋪板床上睡下，已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。那婦人取些開水來，灌了兩匙，仍復(fù)出去。過了一會(huì)，婉貞慢慢痛定，蘇醒過來。只覺得眼前漆黑，正不知是何所在，心中無限凄楚。因自己立定一個(gè)念頭，要尋個(gè)自盡，了此殘生。定了主意，倒不去思前想后，反覺得心下澄清。

　　到了晌午時(shí)，忽見那婦人捧了一碗薄粥進(jìn)來，叫道：“姑娘辛苦了，隨意喝一口兒粥湯罷?！蓖褙懸焕硭?，因轉(zhuǎn)念自己因何到此，此處又是甚么地方，就是死了，做鬼也還糊涂，不如趁此問他個(gè)明白。因搭訕著道：“我此刻也不饑不渴，你請(qǐng)便罷?！蹦菋D人道：“聽說你昨夜并沒有吃飯，我婆婆交代說要餓你三日。是我不忍，將些粥湯來給你，你如何倒不要吃些?！蓖褙懙溃骸熬宛I三十日也不妨，惟是我因何到此，此地又是甚么地方，請(qǐng)你明白告訴了我，我便死也瞑目。”那婦人道：“難道你自己倒不知道么？”婉貞道：“委實(shí)我一些也不知道。”那婦人搖頭道：“你父親賣你，難道不先和你說過的么？”婉貞詫道：“我父親何嘗賣你，難道不先和你說過的么？”婉貞詫道：“我父親何嘗賣我來？”那婦人道：“我也不知道。是我婆婆今天早上，送你到家來說起。說你是廣東人，你父親因?yàn)檫B年與人家打官司，把家產(chǎn)都打窮了，沒奈何要賣了你作訟費(fèi)。”婉貞聞言，明知這是自己叔父的詭謀謊話。因又問道：“然則為甚么賣到你家來？此處究竟是甚么地方？”那婦人道：“你父親因?yàn)橘u在廣東，恐怕辱了體面，才帶你到這里梧州來賣?！蓖褙懗泽@道：“這里已是梧州了么？可是廣西地界了?！蹦菋D人道：“正是。這里城外沙街一帶，多是木行與及大字號(hào)。我家在三岔河，置了三號(hào)花船。我婆婆是著名的阿三姐，手下買了十三個(gè)女兒，學(xué)會(huì)了吹彈歌唱，往來的都是富商大賈。今日買了你，是第十四個(gè)了。今早我婆婆來說，你比那十三個(gè)都好。叫我勸得你順從了他，自然另眼看待。依我說來，順從了也好，從前買來那些姑娘，初來的時(shí)候，也都和你一般，不肯依從，后來落得受了千磨百折，無可奈何，依舊是從了他。你想這不是白白吃苦么。說起來，我們門戶人家，像是很下賤的。要知道，做姑娘的一天從了良，每每比三書六聘的，還要遂心。須知在家嫁人，不過憑著媒人一面之詞，姑娘們從良，盡著自家揀擇，憑要甚么家當(dāng)富厚的，年紀(jì)輕的，相貌好的，都由你選到滿心滿意。嫁了過去，生兒育女，兒子長大了，做了官，一般的是誥命夫人。只怕在家做千金小姐，許配的人家也不過如此呢?！蓖褙懧犃?，默默不言。暗想好狠心的叔父，憑空將我陷到這個(gè)所在，好叫我此時(shí)生死不能自主。父親此時(shí)，更不知為了我著急到甚么樣子。叔父賣了我，不知可還回家去，他見了我父親，不知拿甚么話來搪塞。老弟兄兩個(gè)，更不知如何吵鬧。想到公公婆婆，已經(jīng)失了兒子，又失了媳婦，更不知怎樣愁苦。一時(shí)心中猶如亂絲一般，既不是酸，亦不是苦，只呆著臉出神。忽聽那婦人又道：“千拗萬拗，到底還是要順從的，白白捱幾天餓，捱幾頓皮鞭木棍，何苦呢。我勸姑娘還是早點(diǎn)回轉(zhuǎn)心意，依從了他。只要客人們看得中，生意好，你要吃的，要穿的，怕他敢少了半點(diǎn)兒。姑娘，你還是自己打主意，不要白討苦吃?！?br>
　　看官，若是別的小說，敘到婉貞這等知書識(shí)禮的人，聽了那婦人這些不入耳之談，少不得要說他甚么柳眉倒豎，杏眼睜圓，寫得他那種三貞九烈，凜乎其不可近的了。在下這部小說，卻是句句實(shí)話，件件實(shí)事，并不鋪張揚(yáng)厲的。所以，還是照著實(shí)事說實(shí)話。

　　那婉貞小姐聽了這一番言語，猶如沒有聽見一般，到后來，聽到他“自己打主意”一句，卻暗暗點(diǎn)頭。想道，我此時(shí)已是落在歹人之手，插翅難飛，若不是自己打主意，還倚仗誰給我主意呢。想罷了，默默無言。那婦人仍舊在旁邊咕噥了一大會(huì)，放下粥湯自去，只剩得婉貞一人，獨(dú)自悲苦，把他那自己打主意的一句話，翻來覆去的想，卻想不出一個(gè)好主意來。不覺捱過了一日。那婦人也進(jìn)來過兩三次，用些不相干的言語去勸慰，婉貞勉強(qiáng)支持著疼痛，兀自坐著，待理不理的，由著他去搭訕，只不開口。

　　到得晚上更深時(shí)，那婦人反鎖了門，自去睡了，連一盞油燈也沒有留下。漆黑的一所空房里面，只留下一個(gè)苦命的婉貞。千思萬想，除了尋死的一條路，再?zèng)]有別的主意好打。只是我糊里糊涂，死在這里，沒有別人知道，豈不是冤沉海底。況且我父親也未知我的下落，還要疑我隨波逐浪到那里去了呢。然而事到其間，也顧不得許多了。待至夜靜時(shí)，恰好半鉤殘?jiān)?，破窗而入。婉貞思量，沒有死法。早間他們?cè)怯美K子捆我進(jìn)來，本來大可上吊，無奈此時(shí)，繩子已被他們收去了。滿屋漆黑，雖有些月影，也看不出有甚么東西來。呆想了半晌，遠(yuǎn)遠(yuǎn)聽得樵樓上已交五鼓。心中一急，急出一個(gè)主意來。此時(shí)身上穿的只有兩層夏衣，因?qū)⒗镆旅撓?，用力撕成條兒，就把這條兒，把褲子緊緊束住，替出褲帶。左右審視，只有門頭上可以吊得，便先將門閂上，取過一張椅子，站了上去，把褲帶扣在門頭上，打成了圈套。不覺一陣傷心，暗暗叫道：父親，女兒從此不能侍奉膝下了，又暗暗叫道：陳郎，我因誤入歹人之手，墮落煙花，義不屈從，今夜就命，所以報(bào)一聘之禮。陳郎啊，陳郎！他日榮歸續(xù)娶，薄命人只怕已經(jīng)肉盡骨枯的了。想到這里，不覺一陣心酸，撲簌簌落下淚來，幾乎放聲慟哭。聽到樵樓已交五更三點(diǎn)，不敢耽擱，將頭套入圈內(nèi)，雙腳輕輕把椅子踢開。繩圈一緊，霎時(shí)間覺得眼前火光迸射，耳中鑼鼓亂鳴，咽喉中結(jié)住一口氣，不得上，不得下，迸得周身血脈暴漲?？蓱z他：　　一縷貞魂歸凈土，萬分冤苦墮深淵。

　　不知婉貞性命如何，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