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忠譜 第十七折　囊首

［雜扮禁子上］虎頭門里偷生少，枉死城中冤鬼多。自家鎮(zhèn)府司禁子是也。目今司中人犯，慘不過是東林一案?？蓱z那些官兒也有拷打不過，當(dāng)堂了命的；也有帶傷受刑，腐爛身亡的；也有昏迷絕食，含冤自斃的；也有逼計(jì)氣絕，灰囊壓死的；不知壞了多少性命。只有一個(gè)周吏部，屢次受刑不死。前日千歲爺親審，他偏不怕死，倒是一場狠罵。卻又作怪，千歲止將他敲去門牙，反不加刑，仍舊收監(jiān)。咳！算來周吏部倒是一條硬漢了。俺眾兄弟又可憐他，又敬重他，每每照顧他幾分。今晚輪著我在他房里值宿，且留心看他一看，也是好事。正是：人道公門不可入，我道公門好修行。［暗下］［外扮長班上］受人之托，必當(dāng)終人之事。自家通政司徐老爺門下長班是也。奉老爺之命，引著周公子悄進(jìn)監(jiān)中去見父親一面。你看門上坐的，正是我家兄弟，叫他出來說個(gè)明白。［暗招雜介］咄！兄弟走來。［雜上］元來是哥哥，叫我怎么？［外附雜耳介］我奉主人之命，有言相托。［雜］為著何事？［外］吏部周老爺在內(nèi)何如？［雜］家信不通，少人看顧，都應(yīng)不久了。［外］他有個(gè)公子到了，要你引進(jìn)一見。［雜］使不得！使不得！東廠時(shí)刻有人打聽，況且監(jiān)中耳目眾多，倘被知覺，連累非小。［外］老爺也只為此，教我特來與你商議。［雜想介］嗄！也罷，少刻點(diǎn)派更夫入監(jiān)，教他充作更夫進(jìn)來。今晚正輪我在他房內(nèi)值宿，引他父子一見便了。［外］如此甚好，照你說話，回復(fù)老爺，就同公子來也。［下］［雜］哥哥，轉(zhuǎn)來。［外］又是怎么？［雜］少刻公子進(jìn)來，切不可喚父呼爹，被人聽得，不當(dāng)穩(wěn)便。［外］曉得。［雜］哥哥，轉(zhuǎn)來。［外］又是什么？［雜］那周公子喚甚名字？［外］他叫周茂蘭。［下］［雜］叫周茂蘭，就去說與周老爺知道。［作開門進(jìn)介］伙計(jì)，我進(jìn)去各房查看一看，更夫齊了，叫我一聲。［內(nèi)應(yīng)介］［雜］元來倒臥在墻腳下，怎么不睡在上邊，臥倒在地？［生作痛楚聲介］周身疼痛，手足拘攣，掙扎不起了。［雜］待我扶你上邊睡好。［扶生介］

【小桃紅】［生］我命延一息不終朝，掙不起鐐和杻，牢牢靠也。［雜］周爺，虧了硬掙，挨到今日，比著各位老爺，早早去世了。［生］早去的倒不好么？咳！這鬼窟中，偏咱落后苦多熬。［雜］周爺，你如此光景，怎沒個(gè)親戚來看你？［生搖首介］那有親戚在此。［雜］難道沒個(gè)管家隨來的？［生］那有家人帶來。［雜］公子是有的。［生］一發(fā)難來了。［雜］且住！你家公子名喚茂蘭的現(xiàn)在。［生大驚跳起介］在……在……在那里？莫……莫……莫……莫……莫非我孩兒也……也……也……也拿了么？［雜］周爺放心，公子特來探望，就要進(jìn)來了。［生急搖手介］呀！呀！呀！呀！你切不可放他進(jìn)來！［雜驚介］為何？［生拭淚介］我也無念到兒曹，怎教他聽爹語，向爹號(hào)！轉(zhuǎn)引得我肝腸吊也。［雜］令公子遠(yuǎn)來，極難得的，怎倒拒他？［生］阿呀！此外什么所在？可是他來得的？倘若我萬千情，撮起在心苗，忍不住話聲高，隔墻耳，怎相饒。［雜］我正為此先來說明，且待更深人靜，悄教公子扮了更夫進(jìn)監(jiān)，少刻隨我同來值宿。［生］嗄！嗄！嗄！我孩兒扮下更夫，少刻便……便……便……［住口暗泣介］［雜］還有一句要緊話，見了公子，切不可叫子呼兒，被人知覺。［生泣介］嗄！嗄！嗄！我卻不要認(rèn)著孩兒罷！還是不要進(jìn)來好。不……不……不……不要進(jìn)來好。［小生作梆聲介］［雜］外廂點(diǎn)派更夫了，你自放心安睡，少待片時(shí)，引著公子來也。［鎖門介］［生作盼門連跌介］阿呀！呸！我父子就得一見，卻有何益？不如硬著肚腸，放懷睡去。［作強(qiáng)掙不起，橫臥介］［雜引小生抱梆上］［雜］來！來！來！此是第三監(jiān)了，令尊老爺在內(nèi)，放下梆子，引你進(jìn)去。［開門介］［小生放梆介］［雜］此位就是周爺，鼾然熟睡在此，不要驚他。你且點(diǎn)著火，慢慢候他醒來，我拿此梆，交與別人敲打去。［下］［小生上下看生暗哭介］呀！我爹爹這般模樣了，好痛心也！［作撫摩介］［生忽叫痛驚醒介］［小生急扶，失聲高叫介］爹爹！孩兒茂蘭在此。［生失聲介］果……果……果是我孩兒。［強(qiáng)坐忍淚不出聲介］［小生捶胸哭跳介］［生搖頭長嘆介］你來怎么？［小生抱生哭介］阿呀！爹爹阿！

【下山虎】我痛腸寸絞，剪剪如刀，爹爹為甚沒句言語說與孩兒知道？敢是淚咽聲難叫，猛然氣焦？［生張口介］兒！你看我齒牙盡被閹奴擊斷，尚有何言，與你細(xì)說？你且牢牢記著：只把忠臣樣子，日后說與子孫知道便了。［小生］爹爹嗄！后日兒孫怎補(bǔ)得爹生平未了，［指內(nèi)介］魏賊！魏賊！我齒磷磷可盡敲，少不得剁將伊肉咬。［又抱生介］阿呀！爹爹呵！孝和忠，路一條。爹負(fù)千秋恨，與兒并叨，不共之仇肯便消。［生］兒！你爹爹身受倪、許二賊百刑打，手足俱折，不必說了，還有說不了的苦惱。［小生］爹爹便怎么？［生］阿呀！兒嗄！說也傷心。【五般宜】兀那龍須板，赤剝剝皮裂再敲。牛筋棒，扢擦擦骨折未饒。［小生］我好心痛也。怎受得這般苦楚？［生］兒！你道爹爹受了那樣刑罰？［小生］爹爹說與孩兒知道。［生］你只看我腿上迭棍所傷，陷為深坎；坎上裹藥，復(fù)被棍揭；棍棍狠敲赤肉，肉盡直敲精骨。兒！你爹爹受刑之日，棍頭上滾滾活蟲跳，血和肉渾裹蛆蟲，臭聞天表。阿呀！兒！你爹爹此時(shí)呵！只愿棒頭早早叫聲去了，誰知道粉碎樣尸骸，待兒看，添苦惱。［小生跳哭介］阿呀！爹爹！孩兒奔走稽遲，不得早來看視，萬死難辭了。

【五韻美】乍探爹，心如攪，恁般痛楚兒未曉。爹爹，待孩兒展開患處，收拾收拾。［生］罷！恁地腐爛，還要完好怎么?。坌∩埔乱妭薜菇椋莅⒀?！掀衣一見便驚倒，只這膿窩血窖，怎敢把指關(guān)輕抓！那得有湯水與爹一洗。罷！罷！罷！只得裂下衣衫，輕輕展拭便了。［哭介］阿呀！爹爹嗄！萬千血孔，如何動(dòng)手？若是割兒肉，補(bǔ)得牢；只這萬千孔，便割盡微軀，代爹補(bǔ)好。［雜］任情終有失，執(zhí)法永無差。［開鎖介］大相公，叫你不要高聲，倒是這般號(hào)哭起來。呀！呀！呀！好不知利害?。坌∩弊魇諟I介］一時(shí)心痛，不能含忍，如今不哭了。［頓足大叫介］好苦嗄！［雜］呸！才說不哭，又哭了。［凈、丑扮二禁子提燈，付扮差官持令箭上］［凈、丑］伙計(jì)！夜巡老爹在此查察，快快開門。［雜］［作慌扯小生介介］怎么處？查察的差官來，你卻藏在那里去？來！來！來！權(quán)躲在草鋪下，再不可響動(dòng)。［小生］自然不敢做聲。［急下］［雜開門介］［付］那一個(gè)是周順昌？［雜］這位就是。［付］同房還有何人？［雜］沒有。［付］好，倒也清凈。咱奉千歲爺之命，有一件東西在些送他。［出囊介］［又附雜耳密語介］就要了事回復(fù)的。咱在獄神廟中，立等，立等，快些下手。［下］［丑、凈扯雜作私語介］［雜向生介］周老爺可曉得那差官來的意思？［生］是查點(diǎn)犯人。［雜］不是。［生］敢是要個(gè)包兒？［眾］也不是。［生］是什么？［凈、丑］倒有一件東西，送與周爺受用。［生驚介］奇怪！送我什么東西？［丑、凈出囊介］請(qǐng)看，是一個(gè)布囊。［生］送我何用？［眾］周老爺是曉事的，不消我們說了，有要緊話分付一聲罷。［生驚戰(zhàn)介］嗄！莫非將此囊索我性命么？［眾］不消再說了。［生］魏忠賢！魏忠賢！你要我死么？我周順昌生不殺汝，死作厲鬼擊殺奸賊便了。［丑、凈將囊套生頭，推生仆地，挽繩背拽介］［小生大叫搶上介］列位動(dòng)手不得的，不奉圣旨，怎便無法無天，獄底殺人！［急抱生挽定繩索介］［丑、凈］你是更夫，如此大膽，敢來討死么？［凈推倒小生介］［又用力扯索介］［小生急起介］［雜揪倒小生滾地介］［小生翻推倒雜，又搶上］［雜急起揪小生倒地，騎坐前場介］［小生在地哭喊介］［凈、丑用力拽生，生將身亂掬，腳亂跳，漸作死，挺直在地介］［凈、丑作放繩氣喘，各定力介］［雜放小生，小生撲尸跌哭介］阿呀！爹爹阿！

【蠻牌令】一霎起波濤，頃刻極刑遭，囊頭親禍慘，兒睹勝吞刀。恨不得代爹行，拼生命拋；恨不得趕黃泉，將爹抱牢。身僵挺，首囊包，親兒送死，有口難號(hào)。［凈、丑］伙計(jì)！事已完了，且把狗娘的縛東廠請(qǐng)賞去］［雜］哥，實(shí)不相瞞，此人不是更夫，實(shí)是周公子。監(jiān)中耳目不便，扮了更夫來探父親，不想他恰好送父歸天。［眾］既如此，周爺面上，大家方便。與他瞞過了罷！我們抬過尸骸，待那差官進(jìn)去相驗(yàn)，你快送他出監(jiān)去。［丑、凈抬尸下］［雜扶小生出介］走！走！走！小相公，令尊老爺是東廠對(duì)頭，知你在京，必來殺害，快些另托心腹，辦棺收殮尸首，急急回家去罷！前面直去就是通政司衙門，快走！快走！［放手介］［小生急奔，又復(fù)身扯雜作痛切致謝，說不出介］［雜］你有話快說。［小生復(fù)不語介］［雜］呸！既沒話說，還不快走。［推小生倒地竟下］［小生起又跌介］［下］［末扮朱完天上］危疑閣上窺奇膽，患難關(guān)頭見異人。我朱祖文自到京中，微服僻處，為吏部懸贓未完，百計(jì)求貸，適從吳橋回來，捃摭稍就，不免前往獄中探問消息。［小生跌上］［末扶介］呀！是周公子?。坌∩茨?，仍哭倒地不醒介］［末］周公子！為著什么這樣啼哭起來？扶你回去罷?。鄯銎鹦∩?，坐地捫心介］阿呀！好苦嗄！【山麻秸】痛殺我，心如搗；問我靈魂，落在監(jiān)牢。蒼天！蒼天！你昭昭，那里討生爹叫？［末］公子！莫非吏部有些不好么？［小生］阿呀！先生！不好了！不好了！坑殺人，有言難吐，有冤誰訴，有恨難消。［又哭倒地介］［末叫介］公子！這是不是啼哭之所，起來，起來！不好了，不好了！

【江神子】只看他喉間冷氣飄，腮臉上淚涌如潮。敢有甚鬼魂纏住咆哮？公子醒一醒。［小生微喘介］［末］好了，好了！我曉得了。攔街跌倒命絲毫，都就是為爹懊惱。［扶起介］［小生］我那爹爹嗄！

【尾聲】重泉渺渺難追到。［末］呀！如此說，真?zhèn)€吏部死了。［小生指內(nèi)介］魏忠賢！魏忠賢！你那奸賊嗄！這海樣冤仇誰報(bào)？［末］公子噤聲，且問吏部怎么樣死的［小生頓足哭介］黑夜囊頭活殺了。［末］咳！蒼天！蒼天！有這等事！且到寓所去，慢慢細(xì)商則個(gè)。［扶小生下］



獄中囊首，本無戲好寫，今加入公子探監(jiān)一層，場面頓活，由此調(diào)動(dòng)起許多角色，演出許多戲來。

想見、怕見又不忍見，這段心理刻畫得十分細(xì)致，把東廠黑獄的慘酷景象，從周順昌父子的精神狀態(tài)上充分反映出來。

原注：“龍須板，一面篾如須狀，牛筋棒，以牛筋纏棒，皆嚴(yán)酷之刑?！?br>
原注：“公盡節(jié)于六月十七，獄吏有顏?zhàn)险撸眯?，義仆顧選收尸，惟手中指甲可辨?！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