國學古籍
  • 樊川文集 正文·第十三

    作者: 《樊川文集》杜牧
      杜牧字牧之  上宣州崔大夫書  某再拜。閣下以德行文章,有位于明時,如望江、漢,見其去之沓天,洸汪澶漫,不知其所為終始也。復自開幕府已來,辟取當時之名士,禮接待遇,各盡其意,后進潔潔以節(jié)業(yè)自持者,無不愿受閣下回首一顧,舒氣快意,自以滿足。今藩鎮(zhèn)之貴,土地兵甲,生殺與奪,在一出口,終日矜高,與門下后進之士,搉得失去就于分寸銖黍間,多是其人也。獨閣下不自矜高,不設塹壘,曲垂情意,以盡待士之禮。然知后進潔潔以節(jié)業(yè)自持者,愿受閣下回首一顧,舒氣快意,自以滿足,此固然也,非敢茍佞其辭以取媚也。不知閣下俯仰延遇之去就,幣帛筐篚之多少,飲食獻酬之和樂,各用何道?閑夜永日,三五相聚,危言峻論,知與不知,莫不愿盡心于閣下,壽考福祿,祝之無窮。某雖不肖,則亦千百間其一人數(shù)也。

      《鹿鳴》,宴群臣詩,曰:“既飲食之,復實幣帛筐篚,以將其厚意,然后忠臣嘉賓得盡其心矣?!薄都铡吩姡唬骸靶跄苌魑⒔酉?,無不盡心以奉其上焉?!弊怨烹m尊為天子,未有不用此而能得多士盡心也,未有不得多士之盡心,而得樹功立業(yè)流于歌詩也,況于諸侯哉!夫子曰:“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?!彼抉R遷曰:“自古富貴,其名磨滅,不可勝紀?!膘o言思之,令人感動激發(fā),當寐而寤,在饑而飽。伏希閣下浚之益深,筑之益高,緘鐍之益固,使天下之人,異日捧閣下之德,不替今日,則為宰相長育人材,興起教化,國朝房、杜、姚、宋不足過也。

      某也于流輩無所知識,承風望光,徒有輸心效節(jié)之志。今謹錄雜詩一卷獻上,非敢用此求知,蓋欲導其志,無以為先也。往年應進士舉,曾投獻筆語,亦蒙亟稱于時。今十五年矣,于頑懜中為之,不知久于其事,能不稍工,不敢再錄新述,恐煩尊重,無任惶懼。謹再拜?! ∩铣刂堇钍咕龝?br>
      景業(yè)足下。仆與足下齒同而道不同,足下性俊達堅明,心正而氣和,飾以溫慎,故處世顯明無罪悔;仆之所稟,闊略疏易,輕微而忽小。然其天與其心,知邪柔利己,偷茍讒謟,可以進取,知之而不能行之。非不能行之,抑復見惡之,不能忍一同坐與之交語。故有知之者,有怒之者,怒不附己者,怒不恬言柔舌道其盛美者,怒守直道而違己者。知之者,皆齒少氣銳,讀書以賢才自許,但見古人行事真當如此,未得官職,不睹形勢,潔潔少輩之徒也。怒仆者足以裂仆之腸,折仆之脛,知仆者不能持一飯與仆,仆之不死已幸,況為刺史,聚骨肉妻子,衣食有余,乃大幸也,敢望其他?然與足下之所受性,固不得伍列齊立,亦抵足下疆壟畦畔間耳,故足下憐仆之厚,仆仰足下之多。在京城間,家事人事,終日促束,不得日出所懷以自曉,自然不敢以輩流間期足下也。  去歲乞假,自江、漢間歸京,乃知足下出官之由,勇于為義,向者仆之期足下之心,果為不繆,私自喜賀,足下果不負天所付與、仆所期向,二者所以為喜且自賀也,幸甚,幸甚。夫子曰:“吾少也賤,故多能鄙事?!睆驮唬骸安辉?,故藝。”圣人尚以少賤不試,乃能多能有藝,況他人哉。仆與足下年未三十為諸侯幕府吏,未四十為天子廷臣,不為甚賤,不為不試矣。今者齒各甚壯,為刺史各得小郡,俱處僻左,幸天下無事,人安榖熟,無兵期軍須、逋負諍訴之勤,足以為學,自強自勉于未聞未見之間。仆不足道,雖能為學,亦無所益,如足下之才之時,真可惜也。向者所謂俊達堅明,心正而氣和,飾以溫慎,此才可惜也。年四十為刺史,得僻左小郡,有衣食,無為吏之苦,此時之可惜也。仆以為天資足下有異日名聲,跡業(yè)光于前后,正在今日,可不勉之。

      仆常念百代之下,未必為不幸,何者?以其書具而事多也。今之言者必曰:“使圣人微旨不傳,乃鄭玄輩為注解之罪?!逼陀^其所解釋,明白完具,雖圣人復生,必挈置數(shù)子坐于游、夏之位。若使玄輩解釋不足為師,要得圣人復生,如周公、夫子親授微旨,然后為學。是則圣人不生,終不為學;假使圣人復生,即亦隨而猾之矣。此則不學之徒,好出大言,欺亂常人耳。自漢已降,其有國者成敗廢興,事業(yè)蹤跡,一二億萬,青黃白黑,據(jù)實空有,皆可圖畫,考其來由,裁其短長,十得四五,足以應當時之務矣。不似古人窮天鑿玄,躡于無蹤,算于忽微,然后能為學也。故曰,生百代之下,未必為不幸也。

      夫子曰:“三人行,必有我?guī)熝?。”此乃隨所見聞,能不亡失而思念至也。楚王問萍實,對曰:“吾往年聞童謠而知之?!贝四艘酝訛閹煻⒅谏瞎?,復酌于見聞,乃能為圣人也。諸葛孔明曰:“諸公讀書,乃欲為博士耳?!贝四松w滯于所見,不知適變,名為腐儒,亦學者之一病。

      仆自元和已來,以至今日,其所見聞名公才人之所論討,典刑制度,征伐叛亂,考其當時,參于前古,能不忘失而思念,亦可以為一家事業(yè)矣。但隨見隨忘,隨聞隨廢,輕目重耳之過,此亦學者之一病也。如足下天與之性,萬萬與仆相遠。仆自知頑滯,不能苦心為學,假使能學之,亦不能出而施之,懇懇欲成足下之美,異日既受足下之教,于一官一局而無過失而已。自古未有不學而能垂名于后代者,足下勉之。

      大江之南,夏候郁濕,易生百疾,足下氣俊,胸臆間不以悁忿是非貯之,邪氣不能侵,慎防是晚多食,大醉繼飲,其他無所道。某再拜。

      投知己書

      夫子曰:“不怨天,不尤人,下學而上達,知我者其天乎?”復曰:“知我者《春秋》,罪我者亦以《春秋》”此圣人操心,不顧世之人是非也。柱厲叔事莒敖公,莒敖公不知,及莒敖公有難,柱厲叔死之。不知我則已,反以死報之,蓋怨不知之深也。豫讓謂趙襄子曰:“智伯以國士待我,我以國士報之?!贝四肆沂苛x夫,有才感其知,不顧其生也。行無堅明之異,材無尺寸之用,泛泛然求知于人,知則不能有所報,不知則怒,此乃眾人之心也。圣賢義烈之士,既不可到,小生有異于眾人者,審己功也。審己之行,審己之才,皆不出眾人,亦不求知于人,已或有知之者,則藏縮退避,唯恐知之深,蓋自度無可以為報效也?;蛴幸蚓壦?,不得已求知于人者,茍不知,未嘗退有懟言怨色,形于妻子之前,此乃比于眾人,唯審己求知也。

      大和二年,小生應進士舉,當其時先進之士,以小生行可與進,業(yè)可益修,喧而譽之,爭為知己者不啻二十人。小生邇來十年江湖間,時時以家事一抵京師,事已即返,嘗所謂喧而譽之為知己者,多已顯貴,未嘗一到其門。何者?自十年來,行不益進,業(yè)不益修,中夜忖量,自愧于心,欲持何說復于知己之前為進拜之資乎!默默藏縮,茍免寒饑為幸耳。

      昨李巡官至,忽傳閣下旨意,似知姓名,或欲異日必錄在門下。閣下為世之偉人鉅德,小生一獲進謁,一陪宴享,則亦榮矣,況欲異日終置之于榻席之上,齒于數(shù)子之列乎。無攀緣絲發(fā)之因,出特達倜儻之知,小生自度宜為何才,可以塞閣下之求,宜為何道,可以報閣下之德。是以自承命已來,審己愈切,撫心獨驚,忽忽思之,而不自知其然也。

      若蒙待之以眾人之地,求之以眾人之才,責之以眾人之報,亦庶幾異日受約束指顧于簿書之間,知無不為,為不及私,亦或能提筆伸紙,作詠歌以發(fā)盛德,止此而已。其他望于古人,責以不及,非小生之所堪任。伏恐閣下聽聞之過,求取之異,敢不特自發(fā)明,導說其衷,一開閣下視聽。其他感激發(fā)憤,懷愧思德,臨紙汗發(fā),不知所裁。某恐懼再拜。

      答莊充書

      某白莊先輩足下。凡為文以意為主,氣為輔,以辭彩章句為之兵衛(wèi),未有主強盛而輔不飄逸者,兵衛(wèi)不華赫而莊整者。四者高下圓折,步驟隨主所指,如鳥隨鳳,魚隨龍,師眾隨湯、武,騰天潛泉,橫裂天下,無不如意。茍意不先立,止以文彩辭句,繞前捧后,是言愈多而理愈亂,如入阛阓,紛紛然莫知其誰,暮散而已。是以意全勝者,辭愈樸而文愈高;意不勝者,辭愈華而文愈鄙。是意能遣辭,辭不能成意,大抵為文之旨如此。

      觀足下所為文百余篇,實先意氣而后辭句,慕古而尚仁義者,茍為之不已,資以學問,則古作者不為難到。今以某無可取,欲命以為序,承當厚意,惕息不安。復觀自古序其文者,皆后世宗師其人而為之,《詩》、《書》、《春秋左氏》以降,百家之說,皆是也。古者其身不遇于世,寄志于言,求言遇于后世也。自兩漢已來,富貴者千百,自今觀之,聲勢光明,孰若馬遷、相如、賈誼、劉向、揚雄之徒,斯人也豈求知于當世哉?故親見楊子云著書,欲取覆醬瓿,雄當其時,亦未嘗自有夸目。況今與足下并生今世,欲序足下未已之文,此固不可也。茍有志,古人不難到,勉之而已。某再拜。

      上河陽李尚書書

      伏以三城所治,兵精地要,北鎖太行,東塞黎陽,左京河南,指為重輕。自艱難已來,儒生成名立功者,蓋寡于前代,是以壯健不學之徒,不知儒術,不識大體,取其微效,終敗大事,不可一二悉數(shù)。伏以尚書有才名德望,知經(jīng)義儒術,加以儉克,好立功名。今橫據(jù)要津,重兵在手,朝廷搢紳之士,屈指延頸,佇觀政能。況圣主掀擢豪俊,考校古今,退朝之后,急于觀書,已筑七關,取隴城,緝?yōu)榭たh。今親誅虜,收其土田,取其良馬,為耕戰(zhàn)之具,西復涼州,東取河朔,平一天下,使不貢不覲之徒,敢自專擅?此實圣主之心,事業(yè)已彰,臣下明明,無不知之。

      伏自尚書樹立,鍛煉教訓,揀拔法術,尺寸取于古人。若受指顧,必立大功,使天下后學之徒,知成功立事,非大儒知今古成敗者而不能為之。復使儒生舒展胸臆,得以誨導壯健不學之徒,指蹤而使之,令其心服,正在今日。

      某多病早衰,恚在耕釣,得一二郡,資其退休,以活骨肉,亦能作為歌詩,以稱道盛德,其余息心亦已久矣。下情日增,瞻仰戀德之切。某恐懼再拜。

      上鹽鐵裴侍郎書  伏以鹽鐡重務,根本在于江淮,今諸監(jiān)院,頗不得人,皆以權勢干求,固難悉議停替。其于利病,豈無中策?某自池州、睦州,實見其弊。蓋以江淮自廢留后已來,凡有冤人,無處告訴,每州皆有土豪百姓,情愿把鹽每年納利,名曰“土鹽商”。如此之流,兩稅之外,州縣不敢差役。自罷江淮留后已來,破散將盡,以監(jiān)院多是誅求,一年之中,追呼無已,至有身行不在,須得父母妻兒錮身驅(qū)將,得錢即放,不二年內(nèi),盡恐逃亡?! 〗衿┯诔V莅傩?,有屈身在蘇州,歸家未得,便可以蘇州下狀論理披訴。至如睦州百姓,食臨平監(jiān)鹽,其土鹽商被臨平監(jiān)追呼求取,直是睦州刺史,亦與作主不得,非裹四千里糧直入城役使,即須破散奔走,更無他圖。其間搜求胥徒,針抽鏤取,千計百校,唯恐不多,除非吞聲,別無赴訴。今有明長吏在上,旁縣百里,尚敢公為不法,況諸監(jiān)院皆是以貨得之,恣為奸欺,人無語路。況土鹽商皆是州縣大戶,言之根本,實可痛心。比初停罷留后,眾皆以為除煩去冗,不知其弊,及于疲羸,即是所利者至微,所害者至大。

      今若蒙侍郎改革前非,于南省郎吏中擇一清慎,依前使為江淮留后,減其胥吏,不必一如向前多置人數(shù)。即自嶺南至于汴宋,凡有冤人,有可控告,奸贓之輩,動而有畏,數(shù)十州土鹽商,免至破滅。除江淮之太殘,為侍郎之陰德,以某愚見,莫過于斯。若問于鹽鐵吏,即不欲江淮別有留后,若有留后,其間百事,自能申狀諮呈,安得貨財,表里計會,分其權力,言之可知。伏惟俯察愚衷,不賜罪責。某再拜。

      與汴州從事書

      汴州境內(nèi),最弊最苦,是牽船夫,大寒虐暑,窮人奔走,斃踣不少。某數(shù)年前赴官入京,至襄邑縣,見縣令李式甚年少,有吏才,條疏牽夫,甚有道理,云:“某當縣萬戶已來,都置一板簿,每年輪檢自差,欲有使來,先行文帖,克期令至,不揀貧富,職掌一切均同。計一年之中,一縣人戶,不著兩度夫役,如有遠戶不能來者,即任納錢,與于近河雇人,對面分付價直,不令所由欺隱。一縣之內(nèi),稍似蘇息。蓋以承前但有使來,即出帖差夫,所由得帖,富豪者終年閑坐,貧下者終日牽船。今即自以板簿在手,輪轉差遣,雖有黠吏,不能用情?!?br>
      某每任刺史,應是役夫及竹木瓦磚工巧之類,并自置板簿,若要使役,即自檢自差,不下文帖付縣。若下縣后,縣令付案,案司出帖,分付里正,一鄉(xiāng)只要兩夫,事在一鄉(xiāng)遍著,赤帖懷中藏卻,巡門掠斂一遍,貧者即被差來。若籍在手中,巡次差遣,不由里胥典正,無因更能用情。以此知襄邑李式之能,可以惠及夫役,更有良術,即不敢知。

      以某愚見,且可救急,因襄邑李生之績效,知先輩思報幕府之深誠,不覺亦及拙政,以為證明,豈敢自述。今為治,患于差役不平,《詩》云:“或棲遲偃仰,或王事鞅掌。”此蓋不平之故。長吏不置簿籍一一自檢,即奸胥貪冒求取,此最為甚。某恐懼再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