國學(xué)古籍
  • 林蘭香 第六十四回 養(yǎng)正焚修隆一祠 伯宣夢警邯鄲道

    作者: 《林蘭香》
      道岸登來路不遙,趾離況復(fù)又相招。
      黃粱夢境黃粱夢,一片白云向碧霄。

    卻說童蒙被逐出府,倚仗素日蓄積,以酒消愁,不想與天祿緣淺,酒病隨生。于是斷了酒去游彳亢亍院,不二年間,財帛既盡,色病又來。無顏在京,餬口外省。幸得相識引進,當(dāng)了一名長隨。賺了許多貲財,打算娶妻度日。誰知與人合氣廝打,誤傷人命,財物消花,遇赦方免。以后饑寒艱險,苦不可言。所喜者,存心忠厚,不肯為惡。五十歲時,遇一異人,說他有些仙骨,傳給密訣。童蒙領(lǐng)受,便當(dāng)了道士。養(yǎng)息十年,游訪十年,又遇異人,說他收緣在風(fēng)雷隆一仙宮,遇順而化,所以七十歲上,來到邯鄲縣北呂公祠內(nèi)焚修。這呂公祠,乃唐開元七年道士呂翁以青瓷枕授盧生作夢之處,因當(dāng)時作了一場大夢,黃粱飯尚未煮熟,故稱之曰黃粱夢。到大明永樂年間,賜名鳳雷隆一仙宮,往來行人祈夢的不少。童蒙在隆一祠專以利濟為心,內(nèi)修無二。惟那“遇順而化”四個字,參解不來。

    至弘治七年,一日午后,本縣令人來說:“明日東??傊沏魢⒋笕诉M京,路過要在隆一祠祈夢,廟祝須打掃恭候。”養(yǎng)正聽了,恍然大悟。一面令行童各處灑掃,一面自家沐浴,留下頌子四句,端坐而化。行童稟明知縣,知縣親來看過蹤跡,次日遠出郊迎。原來弘治三年季貍病故,朝廷命耿順暫總軍務(wù)。

    于是耿順奉命鎮(zhèn)守??冢?jīng)過那兩儀山、大淵關(guān)、絳官關(guān)、地戶關(guān)各處要隘,又看查??诩靶u三彭島險要,并探望朱陵、黃羅、冥光三國來路,方知當(dāng)年戰(zhàn)陣之功,運籌之力,勛舊甲科各得其人。又想起燕夫人作甲警夢之事,恨不能亦作一夢,以見親娘的面目。所以到弘治七年入朝路過邯鄲,要在呂公祠內(nèi)祈夢。當(dāng)日知縣迎至界上,稟明養(yǎng)正事跡,并獻上頌子,其言曰:

      山高自有本,流長自有源。
      反本與窮源,須從乃母言。

    耿順亦不能解。來到祠內(nèi),拜過仙象,坐在靜室,自思頌子言詞,大有來歷:“我之祈夢,本為先母而來,看『須從乃母言』一句,莫不真能夢見?此不但呂公有靈,連童道士亦都可異?!笔且过S戒,獨坐在燭下聽那兵卒傳夜,及風(fēng)聲水韻,一派光景,與海外無異。漏至三下,酣然睡熟。夢至一處,深水長橋,高槐大路。轉(zhuǎn)過橋見一府門,石猊欲怒,霜戟生寒,坐著兩個人:左邊的紫肥滿髯,右邊的白胖微須。下階迎接道:“老奴眾允需有孚也。”送至二重門,瑤階钅口砌,朱戶金釘,門上匾額大書“藍田舊府”四字,亦坐著兩個人:左邊的額闊須長,右邊的腮圓眼細。認(rèn)得是甘棠、馮市義。又迎送至三重門,一代墻高,雙關(guān)戶掩。環(huán)響處青裳、丹棘出迎,說:“夫人久等?!惫㈨橂S入,里邊白玉為欄,珊瑚作柱。兩廊森列,一殿巍峨。上了七層階級,方至檐下。又有性瀾情圃引進簾中。耿順亦不及問他們來歷,見殿內(nèi)珠光輝耀,翠影繽紛,兩旁無數(shù)侍女,中間坐著一位夫人,不過二十余歲,仙容宛爾,神色融然。耿順一時不知所措,只聽得夫人道:“順哥年未七十,便蒼老如此!”耿順茫無以應(yīng)。夫人背后轉(zhuǎn)過一人,說:“子不識母,真千古恨事。今幸一見,還不下拜!”耿順看時,卻是田夫人。因說道:“母親原來在此,兒不得見者十五年矣!”田夫人道:“十五年不見者,汝之假母。六十四年未見者,乃汝之真母也。此正坐者即是真母?!惫㈨樧屑毝嗽?,果然與小樓上被燒的小像及諸人平日所說不差分毫,不覺屈拜倒,滿面淚流。

    夫人亦嘆道:“汝從前事體,我已盡知。此后遭逢,不須預(yù)講,好尋退步可也?!庇谑琴n坐,耿順便坐在田夫人之下。因告小樓被焚,先人寶物俱遭回祿,實為大罪。夫人道:“人且不能長享其春秋,物又何能恒留于宇宙?理數(shù)如斯,于汝何罪!”耿順又問:“如何不見大娘、三娘、四娘、五娘?”夫人道:“你不見這是藍田舊府?他四人各有住處。田夫人原系此府之佐,故亦在此。因你思念過切,我故令童養(yǎng)正引你。你要反本窮源,須尋自家本來面目。功不可居,名不可久。汝從我言,雖滄海重新,桑田再變,亦可無恙也?!毖援?,命宿秀、彩菽賜與酒果。耿順見兩人俱是少年女子,因問兩人如何此等模樣?夫人道:“此正本來面目也?!庇置ぜ⑶嗌?、性瀾、情圃捧大鏡與耿順照看,耿順見四個人都變了少年女子,而田夫人亦變作二十上下之人,又看鏡內(nèi)自己,眉清目秀,面白唇丹,飄然一妙齡男子,乃私心自喜,“有此年貌,何功不可就,何名不可成哉!”思未竟,夫人含怒道:“小子無知,又生妄念耶!如此勞于心焦于思,安有豐于面盎于背之理?”遽命左右送出,耿順欲留不得。仍是性瀾、情圃、丹棘、青裳、甘棠、馮市義、眾允、需有孚,一層層送出。出得府門,卻迷了前邊路徑。見一道士、皓素須眉,昂臧身體,手執(zhí)麈尾自稱:“養(yǎng)正伴送主公?!弊叩角皝淼纳钏ヌ?,卻不見了長橋。道士將麈尾一擲,化成一條鰲背,耿順縱步上橋,回頭不見了道士。那橋兩頭一卷,把自己托在九天云上。下視萬頃波濤,淼無涯際,虛飄飄立腳不住,從上墜將下來。耳內(nèi)只聽得風(fēng)水之聲,三魂七魄早從耳竅內(nèi)飛出。自分必死,誰知落在平地。心頭亂跳,冷汗?jié)M身,睜眼看時,見一燈照耀,半榻清虛,兀自臥在呂公祠內(nèi)。

    聽了聽夜風(fēng)轉(zhuǎn)大,遠水尤喧,梆柝分明,還是三更天氣。暗自驚訝:“當(dāng)日盧生一夢,黃粱未熟,今日我這一夢,尚是三更。呂公真有靈,養(yǎng)正真異人也!”半夜無眠,次日先寫了一道致仕本章,令人遞送進京,囑托知縣,將童道士埋在呂公祠之后,第三日方離了邯鄲。比及耿順緩緩進得京城,朝廷已因他年老多病,且又宣力有年,曾經(jīng)立功閫外,準(zhǔn)其休致。所遺泗國公爵,令耿佶襲替。耿順休致后,不理人事。平時故吏將佐,一概謝絕。

    隱居西山,雖耿估亦不知其定在。有時騎一小驢,隨二奚童宿霧眠云,亦不知其定向。西山內(nèi)招提別業(yè),大半俱是中官休沐之場,亦不知有泗國公在內(nèi)。過了弘治正德兩朝,至嘉靖八年,九十九歲而卒。后人看到此間,皆以為夢卿節(jié)孝之報,又皆以為夢卿之心至此可平矣。不知人生貴賤修短,本自然之?dāng)?shù)。古今來強似過夢卿,比夢卿賤而且短者,不知多少。古今來不及耿順,比耿順修而且貴者又不知多少。氣運造化誰為之主?處治斯人至于如此者,恐天地亦不自知也。然則人本無也,忽然而有。既有矣,忽然而無論其世,不過忽然一大賬簿。誦其詩,讀其書,令人為之泣,令人為之歌者,亦皆忽然之事也。

    嗚呼!兩間內(nèi)乘堅策肥者若而人。鳩形枵腹者若而人,粉白黛綠者若而人,錐髻赤足者若而人,誦詩讀書者若而入,販南貨北者若而人,總皆梨園中人,彈詞中人,夢幻中人也。豈獨林哉,蘭哉,香哉!世間不乏林蘭香之人,亦不乏林蘭香之事。

    特以為有,則世之耳所耳,目所目者,未免為耳目所使。若以為無,則世之耳不耳,目不目者,又未免失耳目之官。總之經(jīng)洪熙、宣德、正統(tǒng)、景泰、成化、弘治、正德、嘉靖八朝,一百余年,特為兒女子設(shè)一奇談,則設(shè)此奇談?wù)?,將以己為梨園外彈詞外夢幻外之人歟?人或信之,吾不以為然!